嗨特小说>玄幻奇幻>方尖碑>第214章 迷雾之八

  少年人的眼瞳像最剔透的冰。

  即使那上面会蒙上一层雾, 也是清晨湖畔洁白的晨雾,不像午夜时分那样凄迷。

  他不像是现实中会有的事物,但温热的皮肤、起伏的呼吸和鲜活的心跳告诉你, 他活着。

  疼的时候会蹙眉, 不舒服的时候会推开。他看起来还没学会隐藏自己的心愿。

  神明的生命比永昼还要漫长。每个人的生命都有始有终, 神呢?祂是否也像这世间的所有人一样,有一个空白的起点?──那时候的祂不会用嘉奖来换取效忠, 不会用言辞来粉饰真相,因为祂还没经历过痛苦。

  祂有过。在兰登沃伦,跨过既往之河的时候, 神明也变成了与现在别无二致的少年模样。

  郁飞尘让他面对着自己。他拨开安菲颊边微湿的乱发, 在耳畔问:“这是你……多大的时候?”

  安菲的绿瞳里原本就氤氲着迷离的雾气, 闻言竟是目光涣散地看向了郁飞尘。

  他轻轻喘了口气, 而后竟然虚飘飘地笑了起来。

  “这是我……”说着,一滴眼泪悄然滑进凌乱的金发里。

  “是我成年礼后……第一百二十一天。”

  说完他伸出手,像是想抓住什么, 但在半空中摸索几下,只抓住了郁飞尘的手腕。

  他抓得很紧,带着濒死般的渴求。

  郁飞尘的动作带着连他自己也不曾察觉的温柔, 他抱住安菲,让安菲能紧紧靠在他的肩上, 而安菲用双臂抱紧了他的脖颈。破碎的喘息声中,带上了一点哭腔。

  “记得那么清楚, ”郁飞尘说, “是发生过什么吗?”

  安菲眼中出现一丝莫测的笑意, 又被唤回了清明似的。他在郁飞尘耳边低声回答:“你问我也不会告诉你的。”

  ——然后有人的气息霎时间变得冰冷, 按着他, 他陷进缎面的枕被里,跌入深渊更深处。

  身体的知觉只是一半。本源力量无法相容,却非要彼此重叠,过于危险的触碰带来毁灭的预感,极度恐怖,却又极度疯狂,连意志都在这样的冲撞和挤压里濒临破碎。

  最后的时候,安菲好像连抬起眼睛的力气都没有了。

  偏偏有人从背后抱住他,又在他耳边问。

  “以前也会这样吗?”

  “没有……”安菲抓着他的手,声音因为无力变得柔软带颤,轻轻的吐气声像在笑一样。断续的语调居然还能琢磨出一丝嫌弃的意味:“你……都没有……身体……”

  郁飞尘又去吻他的脖颈。

  与本源层面发生的事情相比,现实中的——亲吻与碰触,竟然像是温情款款。

  虽然他们都觉得这只是一种退而求其次的掠夺,用来换取短暂的拥有。

  而长久的拥有,唯有一个人死在另一个人手中。

  ——又不舍得。

  成年礼后一百二十一天的安菲会说:“你问我也不会告诉你。”

  而永昼的主神只会说,命运的沙砾在手中握得越紧,就会越快流尽。

  饮鸩止渴的感觉就是这样。既痛苦,又快乐。

  安菲似乎是睡着了,他闭着眼睛,呼吸终于平缓均匀。即使是在这个时候,他也还无意识地,抓着郁飞尘的手。

  郁飞尘的目光穿过现世,再度看到安菲的本源。

  再看一万次,他还是觉得那本源摇摇欲碎。无关意志或者力量,是一种直觉。

  他注视着安菲的睡颜,反扣住他的手指,用不知道安菲能否会听到的、低哑的语调轻轻说了一句话。

  “你在折磨我。”

  ……

  旅馆最高处的花园露台,一道修长单薄的身影立在夜色中,是墨菲。

  他注视着夜晚时分渐次隐去的地平线,背影中流露出失落和悲伤的情绪,已经不知站了多久。

  此时,露台另一侧的秋千上也静静坐着一个人,从他的角度正好能看到墨菲的身影,那边的墨菲却很难察觉到他的存在。

  是没穿雨衣的克拉罗斯,他手持半截白色蜡烛,借着烛光,他低头看着一张破损的羊皮纸。

  纸张已经随着岁月的流逝变成褐色,但字迹仍然依稀可见。羊皮纸的表面暗泛着一层细密的光泽,是后来人又对它进行了精细的处理,以使那些文字能够长久留存。

  古老的图形语言是复杂的,但它所书写的内容远比日常的语句更加深远。若非要把它翻译为现行的语言,难免损失诸多语义。这张纸上附有神秘的法则,无法被复刻,也无法被记住。想要窥见其中的秘密,只能阅读唯一的原本。

  克拉罗斯的目光停留在纸页最中间的图案上。图案近乎呈一个等边三角形。三角处各刻写着神秘的纹样,多年解读,他已经知道图案各自的含义。

  左边,权杖。至高无上。

  右边,长剑。不可战胜。

  而在中央正上方,静立着一架锁链天平。

  整张页面的最右上方,与正文无关的地方,用晦涩的语言写着索引。那词汇的含义是──定义。

  这张羊皮纸所述说的,是“神”的定义。

  那么这唯一的图案,就是“神”最原初的肖像。

  克拉罗斯看了很久。

  最后他轻叹说:“告诉我,你究竟想要说什么?”

  “你可是我,装了一百多年萝莉才骗到的……”

  墨菲听见动静猝然转头,看见不远处的秋千上赫然坐着一个克拉罗斯。那人不知在这里待了多久,手持一根幽幽的白蜡,在看一张质地古旧的纸张,像是从什么地方撕下来的。

  看清这人的一瞬间,墨菲神情变得冰冷,快步离开。

  克拉罗斯收起羊皮纸,带笑的声音响起,身影飘忽,挡在墨菲的面前。

  “别走啊,时间之神。好不容易猜到你在这里呢。”

  墨菲:“找我做什么。”

  “当然是找你道歉,让你不要再假装不认识我啊。”克拉罗斯笑眯眯道。

  墨菲淡淡道:“道什么歉?”

  克拉罗斯想了一会儿:“好像也没什么可道的。”

  墨菲越过他就往前走。

  但下一秒克拉罗斯又出现在了墨菲面前。

  “但你现在力量不如我,好像也走不了。”

  墨菲神色更冷。

  克拉罗斯见状伸手,手里拎着一根正在扭动挣扎的绿藤。箴言藤蔓在他手里痛苦地支棱着,发出无声尖叫。

  墨菲:“它为什么会在你手里?”

  “我和老板关系那么好,借个藤蔓还不是简简单单。”克拉罗斯说着,薅下藤蔓的叶子,递给了墨菲。

  墨菲看着藤叶,却有些出神:“……能被你偷走藤蔓,他现在的力量已经消退到了这种程度吗。”

  “你不要用这么难听的词汇来形容。”

  墨菲:“消退?”

  “不,偷。”

  墨菲终于正眼看向了克拉罗斯。

  脸上的神情不是愤怒,而是被欺骗后又不得不正视现实的凄然。

  “你早就知道祂的状况。只有你。”

  克拉罗斯不语。

  “你做的那些事,也有祂的授意,对不对?”

  “告诉我。”

  “告诉你,你又会生气。”

  墨菲嘲讽地笑了笑:“我生气,有用么?”

  “唉,你别伤心嘛……”克拉罗斯终是轻叹一声,道:“我说不就是了。”

  “说了你也不信,我也不知道老板现在究竟是什么状况。”克拉罗斯顿了顿,才继续道,“但比起他身上在发生什么,我更在意他做了什么。一个人说了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做了什么。”

  “准确地说,从小郁第一次出现在永夜之门我就觉得有些不妙。永昼里每个人都有来历,只有小郁的信息上什么都没有,像是突然被丢到永昼的。你也知道,从外面向里面带人看似很简单,其实是要动用创生之塔的最高权限的。所有人这样做都会留下记录,那么,不会留下记录的是谁,不也就呼之欲出了么?”

  “我当然很想知道这会是什么小怪物啦。于是我没给小郁上课就把人丢进了门里。后来呢,果然被老板削了一顿。”

  墨菲:“……你自找的。”

  “而你竟然还敢追杀小郁到副本里,真让我大开眼界。不过从那时候起,你不也该意识到什么了吗?”

  “……”

  “不管你懂没懂,反正我明白了。后来我把所有经营世界力量的经验都教给小郁,老板果然没有反对。”

  墨菲不语。

  有些时候人会欺骗自己,不去接受不愿接受的现实。

  克拉罗斯叹了口气:“而我还明白一件事:如果不是真的做好了最坏的打算,谁又会去寻找能接手自己公司的人呢?这一点,我这位报丧人还是比较有发言权的吧。”

  “但你活着,未受任何损伤。”

  “是啊,我那时候的状态是还好的。我只是发现自己居然有一点…可以牺牲本源来稳固世界的想法。担心别人害我也就算了,竟然我自己也有可能害自己,这种事太可怕了,我睡不着,只能把他们脱手给了更愿意牺牲自己的人。你看我终究还是爱自己胜过爱子民。虽然,我承认我也有一点……爱他们。”

  说罢,克拉罗斯轻轻叹息:“但他和我又不是一样的人。你又不是没见过老板拿本源填口子的样子,但凡还有一口气,他怎么会把永昼交给别人。听说你预言小郁将要走在祂的鲜血铺成的道路上,但那鲜血若是我们的主神自愿流下,你也就不必为此伤怀。”

  墨菲低声道:“你真的相信有那种力量的人能成为合格的神?”

  “还好吧。你看,现在老板把他管得不错嘛。他那种结构不可能有完整的感情,约束他不能用美德,要用使命,评判他也是。你不要总是敌视他,他力量那么混乱,真的会杀人的,你要赞美他,夸他……算了,这话我也不信。

  可是永昼里神官那么多,哪一个的力量层次足够呢?画家倒是能支撑一段时间。但如果咱们真的在迷雾之都待上一两个纪元,出去的时候就会看到他和永昼已经一起暴毙了。那时候天空上华丽的烟花想必能让整个永夜一饱眼福。”

  “但你们都对郁飞尘的第三张牌视而不见!”墨菲痛苦地闭上了眼睛,许久才又睁开:“那是外神牌。鲜血铺成的道路不会让他走上永昼的王座,而是送他成为永昼的敌人!如果是这样,你们又是在做什么?”

  他声音微颤:“我知道……祂有祂的抉择。所有人都不想告诉我,怕我做出什么。可你们——你们要我眼睁睁看着祂锻造一柄将要刺穿自己的长剑。我明知道未来会发生什么,我……”

  克拉罗斯脸上那戏谑的神情终于淡去。

  “墨菲,命运难测。”他说,“没有别的路,做完能做的事,然后孤注一掷而已。”

  “那你呢?你是主神的骑士,还是郁飞尘的骑士?”

  “我只追随能让我安全打工的人。”

  墨菲攥紧拳头,浑身颤抖,眼里全是雾,像是下一刻就要哭了。

  克拉罗斯勉强笑了笑。他下眼眶总是泛着一丝殷红,真正笑起来而不是戏谑调笑的时候,格外令人压抑。

  相反,声音却格外温柔。

  “没事,我知道,你无论如何都没法接受这件事,也没办法看着我、看着祂自己把自己推向那样的结局。你知道,我一直很了解你的。”

  他语气是从未听过的温柔殷切,墨菲看着他,张了张嘴,以为他要说其实还有解决的办法。他想起克拉罗斯总是喜欢玩弄别人的情绪,给话语设计意料之外的转折。

  “毕竟,以前在迷雾之都,你光是被灌输了一点仇恨永昼的念头,就那么痛苦……我知道的。”

  “所以,这次,我提前联系好了医生呀。”

  “如果真的很痛苦,到时候,我就让医生帮你清除掉那些情绪,好么?”

  墨菲眼里现出不可置信的神色,胸脯急促起伏。

  “你疯了!”

  克拉罗斯坦然道: “是啊,我不是一直这样吗?”

  然后,他又缓声说:“我是什么样的人,你难道还不了解吗?现在才觉得害怕吗?”

  克拉罗斯认真的神情告诉墨菲,他是在说真的。他从一进迷雾之都就缠上医生,不是想要治疗他自己,而是要……

  墨菲的神色,从不可置信,到茫然,最后变成悲伤和恐惧。最后他越过克拉罗斯,逃也似地往走廊深处匆匆走去。

  快要走到转角处的时候,却听见克拉罗斯的语调像是又换了一个人一样,他在自言自语。

  “唉,你怎么就不能控制住自己,非要说出伤人的话呢?虽然是真心话,但是偶尔也会打算克制一下的吧。”

  “毕竟,你很喜欢墨菲呀。那是对你来说,很特别的一个人。”

  “你们其实很像的,本来应该是一样的人。”

  “只是可惜……带走他的是永昼的主神,带走你的,是玻璃室的鬼牌啊。”

  墨菲离去的动作顿了顿,难以控制地回头。

  就看见夜色下,克拉罗斯依旧带笑看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