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渝看着站在车旁的贺云承, 他今天穿了件蓝黑渐变色翻驳领衬衫,印花是同色复古宫廷油画,喧嚣又不算浮夸, 非常适合他。衬衣下摆扎进垂感极佳的黑色宽松长裤里,显得他肩宽腰窄腿长,完美的衣服架子。

  墨镜被他摘下来拿在手里,几缕发丝垂在额前, 想上前但又顾虑那只凶巴巴的大黄狗, 表情不满而气愤, 看起来像只开屏到一半但铩羽而归的花孔雀。

  钟渝有些想笑,但面上丝毫不显,嗓音淡淡:“跟他没关系,是我自己选的。”何况贺云承嘴里的破房子, 在这片寸土寸金的区域, 月租金也要小一万。

  之所以会选这个房子,而不是选那些新楼房,也不是要给贺云承省钱——想必贺云承也不缺那点, 一是因为这房子离学校最近,周边生活配套齐全,烟火气足, 还带了个大露台。二是和他家那套老房子格局很像, 给他一种久违的熟悉感,像还在家里一样。

  贺云承嗤了声, 刚往前走了一步, 大黄狗背上的毛都竖了起来, 身体伏得更低,发出警告的呜呜声。

  “啧。”贺云承本来就不耐烦, 此刻更是烦躁:“这傻狗……”

  钟渝对着那只大黄狗招了招手,温声唤道:“大黄,过来。”

  大黄狗听到他的呼唤,凶狠地盯了眼贺云承,犹豫着脱离了备战状态,小步跑到钟渝身边闻了闻他的手,耳朵后撇嘤嘤哼了两声,尾巴欢快地小幅度摇了起来。

  贺云承眉心一跳,什么意思?这狗对他凶神恶煞,对钟渝却谄媚得活像条狗腿子。

  “凭什么它对我那么凶?!”贺云承要气急败坏了,墨镜腿被他捏得“咔咔”响。

  钟渝拍了拍狗头,抬眸瞥他一眼,解释道:“我请它吃了三天的火腿肠。”

  这狗还挺有灵性的。

  他搬家那天没通知李岩,自己叫了个小面包车,把行李从宿舍运到这边来。其实他行李倒没有多少,两床被褥、几套衣服外加洗漱用品,就是书比较多。拉货的面包车把东西往小区大门口一卸就走了,从门口到单元楼还有一段距离,又没有电梯,他得分几次搬。

  怕离开后东西被人拿走,他就想请保安大爷帮他看着,结果回来时大爷已经打起了呼噜,而那只大黄狗坐在他行李旁边,双目炯炯有神,一本正经地帮他守着。

  为了感谢,钟渝就在门口的超市买了几根火腿肠喂它,大黄吃得很开心,从那以后就和他混熟了,每次他下课回来都会摇尾巴迎接他。

  “那我也请它吃火腿肠,它就会对我摇尾巴?”贺云承挑着眉问。

  钟渝笑了笑,“你可以试试。”

  保安大爷这时候醒来了,看见停在门口的车,稀疏花白的眉毛一皱:“谁的车?”

  贺云承脚步一顿,“我的。”

  大爷上下打量着他,他一身穿着不菲,还开了辆气派的跑车,看着就是个富家公子,和小区陈旧破败的外表格格不入。

  生面孔。

  大爷好歹是保安,可不是谁都能放进去,铁面无私地问:“你不是小区里的人,来这里做什么?”

  贺云承往钟渝的方向抬了抬下巴,“问他。”

  钟渝就要有礼貌得多:“他是我朋友,过来看看。”

  大爷看向钟渝,这小年轻他倒是认识,最近才搬过来的,还是隔壁T大的高材生,他缓下神色:“行,不过外面不能停车,把车开里面去。”

  贺云承嫌麻烦地皱了下眉,转身回去开车。

  蓝色跑车开进大铁门,龟速行驶在小区狭窄的水泥路面上,说不出的憋屈。老小区没有地下停车场,所有私家车都停在居民楼下的空地上,把本就不宽裕的庭院空间占得满满当当,贺云承绕了几圈才找到个空位。

  空位很窄,十分考验驾驶技术。贺云承这款跑车是定制的,国内没有货,缺一片漆都得从国外现调,麻烦得很,他怕蹭坏了,倒车倒得那叫一个小心翼翼。

  停好后他舒了口气,想起以前和人飙车的时候,油门踩到最底,享受着肾上腺素急飚的速度与激情,哪受过这种窝囊气?

  钟渝在一旁等他停好车,迈步转向他住的那栋楼:“这边。”

  贺云承跟在他旁边,青灰色的眸子巡视四周,外面看着破破烂烂,里面环境倒还好。或许是年份长了,绿植都生长得很茂盛,树荫遮天蔽日,空气都仿佛比外面清新了些。

  钟渝住的是四栋二单元,单元门需要输密码,修长的食指依次输入六位密码,“滴”一声,门开了。

  门是朝内开的,他右手抵着门,防止门自动关上,示意贺云承先进去。

  这种老式的单元门笨重而滞涩,贺云承看见他小臂肌肉绷紧,青色血管因用力而轻微凸起,透着青年特有的力量感与勃勃生机。

  贺云承喉结微动,率先迈步进门。

  楼梯有点窄,两人并排走会拥挤,于是两人一前一后,踩着坑坑洼洼的水泥楼梯拾级而上。

  贺云承视线扫过楼道生锈的铁栏杆与斑驳脱落的墙皮,墙面上印了密密麻麻小广告,有的年份太久,字体都模糊掉色了,有些次词儿他都看不太懂。

  “办/证?什么证都能办?”贺云承好奇地问。

  “嗯。”钟渝点头,“假/身/份/证、结婚证、驾驶证……就连学位证都能办假的,只要你有钱。”

  贺云承轻笑了声,扭头看他:“什么人这么神通广大?”

  “很多。”钟渝说,“为了赚钱,什么样的人都有。”

  这点贺云承表示同意,他虽然不缺钱,周围也都是跟他差不多的富贵子弟,但也见识过不少为了钱铤而走险的人,毕竟谁会嫌钱多不是?

  他们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爬到五楼的时候,贺云承又不耐烦了,停下来居高临下地盯着钟渝:“你为什么非要住这里?又破又旧不说,每天爬上爬下不累吗?”

  钟渝站在他下面两三级台阶的位置,闻言仰起头,迎视着他目光。

  “我从小到大,住的都是这样的房子。”他面容平静,丝毫不为贺云承的嫌弃感到尴尬或自卑,不卑不亢地说:“再说你不是健身吗?这点楼梯对你来说又算得了什么?”

  楼道里光线暗,他们站在两层楼的中间,楼梯拐角的平台上正好有一扇小窗,一束阳光照了进来,正好投射在钟渝脸侧——他整张脸都笼在光里,脸颊上的细小绒毛给他镀了圈柔和光晕,浅色瞳孔像两颗琥珀珠子,熠熠发着光。

  贺云承呼吸微滞,望着他沉默了下来。

  他有时候觉得钟渝很脆弱,是那种过早地被生活反复捶打蹂丨躏,从身体到心理都透着麻木与疲倦,仿似轻轻一碰,他就会由里到外不堪承受地碎裂开。

  但有时候他又觉得钟渝很坚强,无论再怎么磋磨,他看似低了头,可一不注意,他又倔强地挺直了腰板。

  钟渝的脆弱包裹着坚硬的外壳,不锋利,厚重温和,实实在在真真切切地存在于你面前,但又不让你真正地靠近。

  贺云承一脸无所谓地转回身去,轻声嘟囔:“算了,就当健身吧。”

  接下来两人都没再说话,沉默地爬到了七楼。

  钟渝拿钥匙开门,在玄关处换了鞋,又拿出一双拖鞋放在贺云承面前,随意地道:“没新的,先将就吧,我刚拖了地。”

  那是浅灰色的男士凉拖,非常简单的款式,看起来也很干净舒适,但贺云承从没穿过别人的鞋,犹豫几秒,还是换上了。

  鞋码对他来说小了些,他脚后跟漏在外面,趿拉着跟在钟渝后面走进了客厅。

  空间勉强算宽敞,但无论是装修、家具还是电器都被贺云承暗里挑剔了一遍,钟渝看到他表情,就知道他在想什么,不过他并不在意。

  他有些口渴,往厨房的方向走,“你喝什么?”

  贺云承把视线从上世纪产物般的窗帘上移开,抄着兜问:“有什么?”

  钟渝想了下冰箱里都有什么,说:“可乐,白水。”

  贺云承:“我不喝碳酸饮料。”

  倒还挺健康,钟渝笑了声,到厨房倒了杯凉白开,又从冰箱里给自己拿了罐冰镇可乐。

  回来的时候贺云承还在客厅中央杵着,仰起头打量少了颗灯泡的老式吊灯,遂开口:“刚搬进来,有些东西还没来得及修整。”

  说着他把水杯递给贺云承,“你要坐一会儿,还是马上走?”

  “我看完就走。”贺云承接过水杯,指腹不经意触到钟渝手背,他心念微动,随即反应过来,钟渝这是拿他当客人招待呢?现在在催他走了。

  想想也是,就钟渝对他的态度,肯定是不愿意他在这里多待。

  不过他也确实不想在这里待着。

  他大致地逛了圈,两个房间,大的那间是卧室,靠墙摆着衣柜,那张老式的木板床他怀疑晃两下就塌了。小的则被改成了书房,窗前立了个画架,素描纸上用铅笔绘制着建筑草图,桌上摆着专业书和电脑,文具线缆都收拾得整整齐齐,是钟渝的风格。

  外面那个露台倒是不错,但附近市井气太浓,贺云承想想就觉得吵闹。

  该看的都看完了,他没了兴致,一分钟都不想多待下去。

  他下了楼,七弯八拐地找到自己的车,刚坐上去准备发动引擎,就发现车前盖上沾了坨不明物体,黑黑白白混在一起,赫然是坨鸟粪。

  贺云承一下就炸了,仰起头朝树上骂:“妈的!谁拉的?”

  回应他的只有一阵清脆的鸟鸣。

  *

  钟渝猜的没错,贺云承那天之后,就没有再来过。

  见面的地方依然是酒店,但不同的是,他可以半夜回来,也不用再担心会吵到室友。

  周末贺云承会带他去马球俱乐部,没有那群公子哥,只是他们两人。他现在已经能娴熟地骑马,和流星也混熟了,每次他来,流星都会表现得很兴奋。

  贺云承又给他备了套马球装备,真的在认真地教他打马球,钟渝一开始不感兴趣,学会之后,倒也找到了些乐趣。

  每次回去前,他们的保留节目都是骑马比赛,谁先到那片湖,谁就是赢家。鉴于贺云承从小就是个骑马好手,骑得也是力量爆发型的马,本来就胜之不武,所以他输了就要答应钟渝一件事,而钟渝输了没有惩罚。

  这次他有心放水,让钟渝赢了一局。

  “你赢了,想要什么?”贺云承心情极好,连带着觉得今天的夕阳也特别温柔。

  钟渝注视着他,“什么都可以吗?”

  “当然。”贺云承笑起来,“只要我能做到。”

  钟渝心脏跳得快了些,他知道贺云承是故意让他,但是他们之间本来就不必这样,明明是两个世界的人,隔着无法越过的鸿沟,何必生拉硬凑到同一个世界?

  他垂下眸子,抿了抿唇,复又抬眸看向贺云承,语气认真:“如果我想要你提前结束这段关系呢?”

  贺云承唇边的笑容逐渐消散,冷硬地说:“除了这个。”

  果然。

  钟渝深呼吸,想说你又不缺我这一个,但绕到嘴边,就剩一句淡淡的“没有了”。

  除此之外,他并无所求。

  贺云承冷哼了声,调转马头率先离开。

  他是真的想不通,只要他愿意,有的是人自己贴上来,为什么非要执着于这么一个不知好歹的人?

  大概是心里不痛快,在床上的时候,贺云承动作比往常急躁粗暴了些,钟渝拧眉忍受着,抓着床单的手指用力到发白,将脸埋进了被子里。

  *

  那晚后,贺云承足足一个多星期没联系钟渝,主要是看见人就莫名心烦,连上丨床的欲望都低迷了。

  差不多腻了吧,他想。

  仔细算算,快五个月了,他能对着同一个人那么久,自己都没有想到。

  “云承,别一个人喝酒啊,来跟我们玩游戏,输了再喝!”对面有人叫他。

  贺云承放下酒杯,兴致缺缺地加入了他们,也不知道今儿是不是点背,他一直输,酒一杯接一杯地喝。

  “你不会是想喝酒,才故意输吧?”那人打趣道。

  贺云承烦躁得很,“少废话,再来!”

  有个人凑到了他旁边,身体紧挨着他坐下,清新的香水味盖过酒气,直直钻进鼻腔。

  贺云承往旁边斜了眼,是个年轻男人,看起来有些眼熟,身上穿着简单的白衬衣和牛仔裤,脸上也没有乱七八糟的妆容,一副森*晚*整*理清清爽爽的学生打扮。

  “Hi~~又见面了。”那人笑着跟他打招呼,“还记得我吗?”

  贺云承只是觉得他眼熟,但想不起来在哪见过,不过他这身打扮他倒是很熟悉。

  “你谁?”

  他问得无礼,Henry也不恼,眨了眨眼狡黠地提示:“之前在马球场,你和我说过话。”

  哦,贺云承想起来了,他那次找不到钟渝,好像是问过这个人。

  想到钟渝,他又开始心烦。

  音乐声有点大,Henry凑到他耳边:“我看你一直喝闷酒,心情不好?”

  贺云承嘲弄地笑了声,“我喝闷酒?”

  “嗯哼~”Henry耸了耸肩,“显而易见。”他也给自己倒了杯酒,“一个人喝有什么意思,不如我陪你?”

  贺云承没动,偏过头似笑非笑地睨着他:“我之前一直在国外上学,中文不太好,一直有个问题想问。”

  Henry配合地露出个疑惑的表情:“什么问题?”

  贺云承做出虚心求学的模样,一本正经问:“你知道东施效颦是什么意思吗?”

  Henry表情一僵。

  贺云承勾起唇角,话音里带了些轻蔑:“跟我喝酒,你还不够格。”他最烦这种自以为是的人,偏偏这时候来找他不痛快,正好撞在他枪口。

  Henry一直都知道贺云承难以相处,但没想到他会目中无人到这种近乎狂傲的程度,嘴巴还毒,一点面子都不给人留。他暗暗咬了咬牙,佯作若无其事地笑了笑,“贺总真会说笑。”话落端着酒杯起身,换了个地方坐。

  贺云承又倒了杯酒,仰头一饮而尽。

  高彦磊上了个洗手间回来,见他还在喝酒,遂坐到他身边的空位,压低声音问:“吵架了?”

  贺云承“啧”了声,“谁吵架?”

  高彦磊毫不留情地揭穿他,“看你这一天魂不守舍的,不是和小情人吵架,那到底是怎么了?”

  “少来。”贺云承皱眉,“我烦着呢。”

  高彦磊一脸八卦,“烦什么?说来听听。”

  贺云承沉吟片刻,手指轮番在桌面上敲了敲,说:“我问你个问题。”

  高彦磊正经了些:“来吧,哥们儿我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如果一个人,什么都不跟你要,那说明什么?”

  “哦——”高彦磊拖长了调,虽然贺云承说得模糊,但他立马就明白了,这是在和小情儿闹别扭呢,于是故意调侃道:“都在一起五个月了吧?你居然什么都不给人家,够抠的啊你!”

  贺云承不说话,只是面无表情地睨着他,压迫感十足。

  高彦磊察言观色的本领早就炉火纯青,见他要发作,话音一转:“反正就是他不跟你要东西嘛,那还不简单,既然不图财,那就是图色呗,总不能……是图你的人。”

  不可能。

  贺云承在心里说。

  高彦磊笑起来,眸子眯起像一只狡猾的狐狸:“人家不要,你也可以给啊,反正你有钱,随便买点什么,都够他一个穷学生打好久的工了。”

  他话里话外都透着轻视,莫名让贺云承不爽,但又不爽得毫无道理,换做以前的他,大概率也会这样想。

  “算了。”贺云承放弃,他果然就不应该问。

  他又倒了酒,心不在焉地喝着,不知不觉就喝完了小半瓶。那酒是最近的新品,喝起来口味淡,实际上度数高后劲足,又混着其他酒喝,饶是酒量再好,也难免喝醉。

  高彦磊摇了摇靠在沙发上,双眸紧闭的人:“贺云承?”

  贺云承睁开眼睛,眼神看着居然还很清明,但很快又闭上,彻底人事不省。

  “得,又倒一个。”高彦磊摊手。

  “给他叫个车送回去?还是附近酒店开个房?”

  “用不着。”高彦磊笑得高深莫测,摸出贺云承的手机,对准他的脸,又使劲地摇了摇他,“醒醒。”

  贺云承皱着眉睁了下眼,面容解锁成功,高彦磊打开通讯录,找到名字,拨了个电话过去。

  午夜零点,钟渝刚睡着,忽然被枕边“嗡嗡”震动的手机吵醒。睡眼惺忪间看到贺云承的来电显示,他清醒了些,嗓音是困倦的沙哑:“喂?”

  “我是贺云承的朋友,他喝醉了,现在在蓝度酒吧,麻烦你来接他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