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岁长到一岁的时候,办周岁宴,纪方酌蒙上他的眼睛让他抓阄。
四周齐齐整整摆着各种物什——
有半页残卷,那是从苏年的书里拆下来的;有一个小盒,里面装着陈家的香料,即便不打开也芳香四溢;还有镇上其他小摊上买来七七八八的小物件,当然,也有自己家的酒坛子。
陛下微服私访,特地前来仙桃镇拜访纪家。
他微笑坐在一旁,看着懵懵懂懂趴在地上的小孩,声音温柔:“已经长这么大了。”
“是啊,总觉得安定下来还没多少时日。”纪方酌道笑道,“没想到居然已经快两年了。”
“苏公子呢?”
“听闻你来,晨间便去集市了。”纪方酌道。
宋亭岚转向他,勾起嘴角:“你不与他同去么?”
“想啊,可孩子没人照看。莹莹白日在何家学药,自然也是看不了的。”他坐在桌前托腮说道,“只盼他早些长大成家,还我和苏年二人世界。”
“这事急不得。”
“也不一定。”
两人都是直言直语的性子,一来一往聊了几句,语气熟络不见生分,又像是回到了三年前在销金坊谈生意那时。
纪家的小院外隐着一整排皇家便衣侍卫。
应陛下命令,他们规规矩矩藏在附近,没有将这里的静谧惊动分毫。
直到马蹄声响,一袭素衣白影在院口出现。
“谁——”
两人自墙头而下,落在来人面前,锃的一声亮出兵器,面色沉沉,问话道:“你是何人?”
那人似乎才从集市回来,头顶戴着幕篱。手指轻轻撩开薄纱,露出一张姣美的面容。
见到卫兵后他只是微微讶异一瞬,很快恢复笑意。
“原来陛下已经到了。”
卫兵闻言面面相觑,其中一个忽然认出那匹赤色骏马,小声惊呼:“是……是纪夫人?”
他揭下幕篱,挽在背后的青丝如瀑一样散落下来,随着微凉的风,额前碎发吹起几缕飘散。
两年的岁月没有在他身上留下任何痕迹,他依然如同初时那方才及冠的少年,来去身姿灵动翩翩。
只是眼角眉梢多了几分不易觉察的风情。他被养得很好,在床.上也渐渐学着勾起人来,平日里从身子骨到头发丝都软绵绵地弥散着缱绻动人的气息。
卫兵恭恭敬敬行礼退下。
苏年走进屋子,就正好见他家宝宝在琳琅满目的物什中间满地乱爬,而旁边两个成年人像是正在目睹一场惊险万分的比赛那样,满目严肃,神情紧张。
“……”苏年表情有点困惑。
但仍然认真道:“陛下。”
他欲行礼,却直接被宋亭岚拉到一旁坐下,“自己家中就不必在意繁荣缛节了。快来看岁岁抓阄。”
苏年笑说好。
趴在地上的小崽崽,被他爹毫不留情拿布蒙上双眼,脑袋瓜后面绑了个结,什么也看不见。两只白白胖胖的小手在半空胡乱地抓来抓去,漫无目的却显得可爱极了。
纪方酌死死盯着他家小崽,心想,抓酒!他家酒坛!
虽然当家本领全教给陶莹莹那丫头不至于后继无人、但纪岁,你好歹向姐姐学习学习啊!
苏年睨他一眼,只一眼就知道他在想什么:“你当师傅有瘾哪?”
纪方酌立刻道:“没有。”
“既已教给莹莹了,两个都是自家的小孩,还是看岁岁自己喜欢什么吧。”苏年微笑道,“我看读书就挺不错的。如今哥儿考学也并无限制了。”
没错,苏年诞下的这个孩子的确也是哥儿。
或许正因如此,这小孩儿自小就长得格外水灵,睫毛生得又浓又密,一双乌黑瞳孔水汪汪地好看,像是盛进天上的星星。
“的确如此。”宋亭岚提议,“若是选择读书,将来未尝不可入宫做伴读。明州繁华兴盛,你们也可以来住一段时日。”
苏年会心一笑,“多谢……那真是岁岁的福气了。”
“唔,我怎么觉得这孩子并不是块读书的料?”纪方酌摸着下巴思索,“你们看他在抓什么。”
二人一瞧,只见小孩直直往书页相反的方向爬去,看也没看一眼,皆是捧腹笑了起来。
“难不成要抓陈家的香料?”苏年忍俊不禁。
“香料?不可不可。”像是想起什么不愿回忆的丢人往事,纪方酌立马摇头。
他伸出一根手指,“旁边还有木剑和银饰呢……喏,停在中间了。”
所有人都屏声凝息,静静等待宝宝抓起某样物件,可下一秒,所有人都忍不住大笑起来!
纪岁摇摇晃晃从地上爬起,不太熟练地朝宋亭岚的方向挪了过去,直接越过地上的小物件,扒拉着宋亭岚的膝盖爬了上去!
纪方酌/苏年:“???”
只见那孩子钻进年轻的君主怀抱里,伸出短短的手臂尽力抱在他腰间,脸颊贴在他微微隆起的小腹,无比眷恋和欢喜地蹭了一蹭。
“啊,原来如此。”三个人当中只有宋亭岚笑得两眼弯弯,“岁岁这是看上弟弟还是看上妹妹了?”
没出息!
恋爱脑!
纪方酌悲愤地想,希望这傻孩子将来不是一拐就跑的类型,至少得学着他阿爹那只精明的小狐狸,怎么也得跟相方你来我回、拉扯拉扯一番才好!
春去冬来,纪岁七岁的时候,仙桃镇下了历年来最大一场雪。
陶莹莹已经出落成亭亭玉立的姑娘,与茶馆邂逅的读书郎正浓情蜜意,一大早就出门了。
小院静悄悄的,纪岁举着比他个头还高上半寸的扫帚,立在院落跟前簌簌扫雪。
扫着扫着他忽然停了下来,目光落在墙角那一处自家专门给狐狸搭的窝巢——
空空如也。
那只狐狸已经不知去向好些天了。阿爹疼它疼得要命,连狐狸窝都是买镇上最好的绒被为它叠成的,生怕它着凉生病。
阿爹说,这只狐狸是他爹爹抱回来,送给他的第一件儿礼物。
按理说狐狸认路,就是出去觅食、求偶了,也不至于下大雪还不回家吧?
小纪岁懵懵懂懂,扫完雪便啪嗒啪嗒跑到两个爹的卧房里,跳上两人的软榻,暖呼呼地挤在中间,故意拿自己冰冰凉凉的小手去贴他爹的脸。
纪方酌闭着眼睛,一手钳住这小坏蛋的手腕,把他整个儿拉到怀里,轻声说:“嘘。别闹你阿爹,他累着了。”
“知道了。”小团子乖得不得了,缩在纪方酌怀抱里,靠在他的胸膛蹭了蹭脑袋,“爹。”
他悄悄问道,“阿爹的狐狸不会回来了。是吗?”
纪方酌伸出手掌呼噜一下他的头发,“谁和你说的?你阿爹么?”
“不是。”他很乖巧,眼睛圆溜溜望着自己的父亲,似乎纯真却又通透,“是我猜的。”
纪方酌捏着他脸颊,“嗯”地应了一声,轻得像是叹息。
狐狸这样的动物养出感情后,即便是日日和它不对付的纪方酌,也在它离开的前几日察觉出几分异样。
它知道自己的生命即将终止。
离开的那日,它如过往十年那样天还没亮就叼走纪方酌这一角的被子,贴心地堆在苏年身上。
然后它跳上软榻,在纪方酌这个它十年如一日作对的人类怀里,罕见地撒娇般地伸了个懒腰。
纪方酌:“下去,蹭我一身毛。”
“嗷嗷。”
纪方酌一面骂骂咧咧,一面揉着眼睛下床去给他切肉——
这已经是只老狐狸了,牙齿退化后的它不再能够轻松咬碎一整块肉。
纪方酌切好肉末走到院里的时候,嘴馋的狐狸却没像往常一样蹲在墙角甩尾巴。那里只有一只棉窝。
窝里的褥子乱糟糟地向下凹陷,残余几根褐色毛发,勉强能够证明一只动物曾经在这里住了很久。
纪方酌就这样端着碟子,一个人在空荡荡的院子里站着。
直到天边露出鱼肚白的时候,他才恍然梦醒一样,把那只碟子放在了狐狸窝的旁边,转身离开。
风卷起院落前的尘土,掩没门前一个个梅花似的脚垫印子,像是花开过又谢了。
时间过得太快,十载如一梦。
后来,纪岁果真去了明州,作为太子伴读,在宫中度过了一段不太安宁的少年时光。
彼时四海清明,不安宁独独指的是太子府中。
“啪”!
“长生!”
“傅长生!”
纪岁扔下书卷大哭大闹:“傅长生,你再不挽留我,我就要走了!”
太子傅恒冷静道:“请便。”
纪岁:“……”
“我真的要走了,”纪岁可怜地抹眼泪,“我走之后,你会想我的对吗?”
“你会吃不下饭的对吗?”
“你会跟陛下苦苦哀求出宫来找我的对吗?”
“正常点。”
傅恒头疼极了,终于在大自己一岁的伴读侍郎真的哭出来之前,掐着他的手腕把他拽到怀里,不太温情地随便揉了揉他的脑袋。
纪岁抬起头眼巴巴看他:“小殿下,你要亲我吗?可我家教很严。爹爹说过,不许……唔”
“不许早恋……唔嗯嗯!”
从太子府出来后纪岁一脸心虚,直到和前来护送他返乡的碧桃会面,他都支支吾吾说不清话。
碧桃在江湖闯荡好些年,最终还是选择回了明州落脚,后又被天子亲自接见,赐府邸一座。
这次纪岁回家也是宋亭岚派她去送的,她知道这是纪方酌和苏年的孩子,一路上没少逗他玩,又和他聊起许多关于纪苏二人的事情。
每件事她都只讲个大概,等到马背上的少年再度追问的时候,又笑着说:
“忘了。毕竟,那真的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啦。”
天快亮了,她把纪岁送到蓼乡村口便辞别而去。
近一两年,纪方酌把镇上的酒馆完全交给了陶莹莹打理,和苏年包裹一摞就回了蓼乡。
说是想自己种片糯米地,再看看能不能养些蓼草。
纪岁不熟悉蓼乡的路,只记得阿爹说沿着小溪一路向下流,很快就能回家。
途中,他停了下来,站在溪边望着远处的灌丛,缓缓地眯起眼眸。
那里居然有几团红棕色的毛球在动!
霎时他露出笑容,无言盯着那窝野狐狸看了好久,好久。
感到心脏逐渐被什么填满,眼眶湿润。
他想,阿爹的漂亮狐狸再一次降生在人间了。
不知道它还记不记得回家的路?
绕了好久,纪岁才抵达纪家旧屋。远远地,他看见“纪家酒庄”四字牌匾立在檐下。
据说这才是他家祖宅,从前是酒庄,他爹年轻不懂事的时候差点把庄子赌输掉。
这传言也是够匪夷所思的,纪岁冷不丁打了个寒战。
若真是那样,他爹难道不会被阿爹打出去么?
走进院子,一股浓郁芬芳的桂花香气扑鼻而来。是桂花酒酿!
这可是阿爹最喜欢的甜酒,纪岁从小就馋的不得了,然而他爹总是坚持道:“未成年禁止饮酒。”
纪岁反驳,“大俞没有这条律法。”
然而苏年宠他,总是趁纪方酌不注意的时候,一勺子塞进他嘴里要他尝个乐子。
哼哼,他爹真笨。他早就知道酒的滋味了!
不过的确并没有想象中好。入口甜味融化以后,舌尖就只剩下辛辣和苦涩,他自己都搞不懂,为什么那么多人如此痴迷于他家的酒!
纪岁在屋子里跑了个遍,也没找到两人的影子。
他有点疑惑……
爹爹们不是最爱彻夜点灯,白日赖床了么?
此时距离蓼乡不远的某处山头,立着一双人影,正并肩站在树下等待日出。
正是多年前苏年和纪方酌抛下银锁钥匙的地方。数年过去,草木苍青依旧,时光没有在他们之间改变什么。
苏年忽然扭头看向纪方酌,说道:“来的时候,我看见了。蓼乡这一带……又有红狐出没,生了一窝。”
“是吗?”纪方酌有点惊讶,“我去给你抱一只来。不、”
他想了想,“两只吧。”
“前狐之见。我总觉得,咱俩这日子过得……对单身狐属实不太友好。”
苏年“扑哧”一声笑出来,“还是算了。”
“哦?”纪方酌调笑道,“老婆,你变贪心了。我马上回家找个网兜去,把那窝狐狸给你全端回来。”
“我没说要啦。”苏年倚在他胸前轻笑。
他的声音闷闷从底下传来,“有你就足够了。”
纪方酌一愣,差点轻易红了耳根。
即使已经习惯了自家老婆从傲娇小狐狸变成动不动一记直球的性子,猝不及防的告白还是令他如初见苏年时那样心动。
“老婆。”
“接吻吧。”
苏年软乎乎道:“好。”
初日在云层后缓慢爬升,透过云缝跌落而下的光晕熹微而温柔,像是不忍惊扰这方寸山头。
年年岁岁,一如所愿。
圆满长久。
小纪小苏的故事就到这里了,他们幸福我真的很开心。
白白,下本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