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秋过去,便又是一年冬。
天色朦胧,已是黄昏。
我站在廊下,看着雪落下,隔着薄冰,惊动其中几尾红艳艳的肥鲤。
三个月前,我领着钦北他们几个来了此处。
这儿是温玉成从前的封城。
也是曾遭我血洗过的地方。
只是如今温喻之已被家谱除名,更是生死不知,温家少主的名头落在他头上,他得了实权,便也不再计较那些。
听闻我到了此处,更是辟了一座高山,在山顶上修了座八进的大院,供我居住。
对于他这点子示好,我自是照单全收。
毕竟有便宜不占王八蛋。
更何况他如今能有这等好日子,我功不可没。
于情于理,这点好我都受得。
这地方不错,住着也舒坦。
只是山实在高,平日里想进趟城,一来一回得用上半天,久而久之,我便也不愿下山去了。
无聊时,便跟钦北他们几个打打牌九,逗逗闷子,这日子倒是也能消磨。
本想着今日也那样过,却不料早时进城的雪蛟带来了几个人。
他们皆着白衣,打着红伞,像是雪地里的一点梅,扎眼得要命。
为首的人漂亮得雌雄莫辨,着了一身青衣,是这点艳色中唯一的清爽。
可他缎子似的黑发用白玉簪子束得松松的,刻意留几缕不安分的头发散在腮边,勾出些轻浮,怎么看都不像是个安分的。
他站在院门边上,远远朝我抛了个媚眼,脆生生地自报家门,“奴家名唤青檀,奉温少主的令,来请尊主去城中吃酒,还望尊主赏脸,随奴家往山下去。”
盯着未停的雪,我轻笑着摇摇头:“这儿没有什么尊主,温玉成要巴结,不妨往别处去。”
“能说出这话,想来是尊主近日连并未留意城中之事。”
青檀柳嫩的腰肢轻摆,款款上前来,伸出青葱似的手指便要来抚我的脸。
我身边站着的钦北和九阙都不是死人,一瞧他这动作,一人推一人踹,配合得十分默契,硬是叫他没能近我的身。
青檀惊呼一声,风筝似的落进雪地里。
雪蛟在一边傻乐,又装模作样的,叫他带来的那些人去扶他。
青檀身上沾了许多雪,头上的簪子不知甩到什么地方去了,头发散下来,瞧着有些狼狈,面上却不见愠色。
他被人扶起来,娇娇地嗔一声:“二位大人真是凶,奴家不过是见尊主丰神俊朗,想亲近些,大人们就想要了奴家的命么。”
他声音脆甜,尾音打着几道弯,听得三人硬生生打了个寒颤,纷纷扭头去看泠鸢。
泠鸢也没叫他们失望了,掐起腰冷哼一声,“没脸的贱骨头,什么人都想沾染,只叫你摔一跤都是轻的。”
“若不是看在你主子的面子上,方才就将你的肠子踹出来了。”
她又啐一口:“你有屁就快放,惹恼了老娘,老娘就将你扒光了扔出去,非叫你送死在雪里不可。”
泠鸢的口才我一向是放心的,青檀遭她兜头盖脸一通骂,也不想着再讨巧卖乖,麻利的将信封递进雪蛟手里,便带着人躲得远远的了。
我自雪蛟手中拿过了信封,用手指捻了捻,觉得这信太厚了些。
难不成温玉成与我有什么彻夜难诉的贴心话?
我不信。
我拆开信封,拿出了两张折起来的纸。
最上头的是一张告示。
——幻胥宗发出来昭告天下的告示。
不过是说幻胥尊主远游,现下幻胥宫中由他胞弟坐镇,若有人寻仇,只管去北凉打山门。
光是瞧着那不知是何人誊抄的字迹,我就能想象出言月说那话时轻蔑的语气。
不愧是我玄之的弟弟。
我轻声笑了,又去看第二张宣纸。
瞧清了其上的字迹后,我面上笑意微凝,抬眸看向青檀,意味深长道:“温玉成这手字倒是不错。”
青檀轻咳,不敢抬头看我:“奴家,奴家是个大字不识的,不知尊主在说什么。”
“你不知道,可有人知道。”
我撕了那封写得克己守礼的信,将旁人誊抄的告示命人收好了,扭身走进屋子。
“天寒地冻,本尊添件大氅再走。”
……
我们终是进了城。
不知是谁知道我畏寒,在马车里放了许多暖融融的手炉,还铺了厚厚的软毯。
行过一路,下车之时,我竟出了一身汗。
我都是如此,更遑论是体热身康的雪蛟几个。
“热死了,活像进了蒸笼。”九阙擦了把汗,如是说。
钦北淡淡点头,拿帕子给他擦汗。
看着他们在人来人往的城主府门口你侬我侬,我一脸木然的移开眼,又撞见雪蛟掐着泠鸢的腮帮子偷香,我脸更木了。
有伤风化。
我这么一个最不成体统的人看着,都想说他们一声不成体统。
真是……
我暗叹,形单影只的抬步进了城主府。
刚到此处时,我往温玉成的府邸来过多次,这管家也记住了我这个比他主子还神气的人。
见了我,立刻礼敬有加的将我迎进了前堂。
吃酒不是个幌子,美酒佳肴一应俱全,竟是真在前堂中摆了不醉不归的架势。
他有心,备的是我爱的三江春。
我只嗅了一口,便被勾得走不动路了。
温玉成从内室出来,瞧见我便笑,朝首案一指,道:“你是贵客,且去上座。”
我朝他手指的方向看去,却发觉那首案的旁侧,有一张多出来的小桌。
我挑了挑眉,扯唇冷笑:“不知今日是本尊来吃酒,还是你请了旁人,要本尊来作陪。”
被我戳中了心思,温玉成轻咳了声,却掩不住心虚的样子,倒是跟青檀有异曲同工之妙。
便说是不经念叨。
我才这般想着,便见那道烟青的身影也晃了进来。
他与温玉成十分熟稔,进门来瞧也不瞧我,凑到温玉成耳边轻语几句,便将人急匆匆唤走了。
我未跟上去,只到了首案坐下,倒了碗三江春偷馋,等着瞧他们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酒未过三碗,温玉成便又回来了。
身后跟着青檀,青檀后头还跟着个穿着黑色斗篷,戴着兜帽的男子。
他将头垂得低低的,却难掩身姿高挑。
我扫他一眼,嗤道:“本尊以为你能带什么绝色来,却不想是个见不得人的。”
“不过是活不下去了,来我这儿讨口饭吃的人,你何必留意他。”温玉成淡笑,同我说完了话,又挥手叫那人过去。
那人极是听话,慢慢走到了离我几步远的小桌边坐下。
因为腿脚不好,他步子迈得小,一走一动间,黑袍掠起,露出了一双莹白若玉的手。
手指上带着层握刀才能留下的厚茧,不难看,只是手背上些许烧伤的疤痕平白破坏了美感。
我看了一眼,便不再瞧他。
吃酒。
吃酒才是正经事。
……
待九阙几个崽子到齐了,这场温玉成做东的宴也就开始了。
他坐在下首,身侧伴着个青檀,两人喝酒逗乐,好不快活。
瞧着他,我托腮哼笑:“豢养伶人,若是叫温钊知道了,不得活撕了你。”
温玉成摇摇头,也扯起唇笑,只是那笑里却似乎含了些嘲弄,“温喻之下落不明,他一颗心都挂在他身上,哪儿能留意我。”
“便是我此刻将天捅出个窟窿来,他顶多也就是搭梯子去瞧瞧那窟窿里有没有我那二弟。”
“从前温钊偏心了你那么多,如今补给他一些,也无可厚非。”
温玉成轻啧:“你又不是他,怎知他从前是真偏心还是假偏心。”
眼见这厮要扯出前尘许多事来,我忙叫青檀给他添酒,止住他的话头。
真偏心还是假偏心,都不关我事。
温玉成喝过青檀添的酒,抬头又看向我,问:“那你呢?你不在意?”
他问得没头没尾,我却听懂了。
我不想答,便只闷头喝酒。
似是要报我方才戳他肺管子的仇,温玉成不依不饶,提高音量又问了一遍。
惊得九阙砸了酒碗,钦北深皱起眉头。
直叫泠鸢瞪眼,雪蛟更是直接握了刀,吓得青檀慌乱地扯他的袖子。
他却仿佛没察觉到周遭的骚乱一般,非是要我说个一二三出来。
那般执拗。
那般刻意。
心思昭然若揭。
可我还是给了回答。
“你又不是本尊,怎么知道本尊的心思。”
话落,有一点刺耳的瓷器碎裂声在我身侧响起。
我偏过头,发现是那个黑袍人不慎捏碎了手中的酒杯。
“力气不小。”我凉凉一笑,抬手又灌下一碗酒。
那人没回话,只是将头垂得更低,任手上的血滴滴答答落下。
像是理智回笼,又像是怕我看出什么,温玉成命人奏起丝竹管弦乐,又招呼了一起子舞姬进堂。
他欲盖弥彰的把戏太拙劣了。
可我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便也叫他混了过去。
直等酒过三巡,菜过五味,天已大暗,我起身向他辞行,他终是露出了最后的一点心思。
——他叫我留下。
还美其名曰是见我醉了,怕我雪夜回程,遇着什么不测。
“你有那么好心?怕不是要趁夜,叫本尊死在你这城主府里才是。”
我笑骂,惹他白眼:“好心当成驴肝肺,你爱留不留。”
他也懂什么叫以退为进。
只是前头的戏演得太过,倒叫这点子欲擒故纵显得可笑。
不过我若是不留,今夜不知谁人又要泪空对月流,所以我装痴,顺势在此处住下。
温玉成将钦北他们安置在西苑,又将我安排在东阁。
东西相对,中间隔了个温玉成。
这是打定了要我无路可逃。
我将他这点心思照单全收了。
闲适的沐浴了一场过后,便倚在榻上盯着一豆灯发呆,等谁人来找。
果真有人来。
不过不是他。
是温玉成。
他没敲门,推门进来,见我中衣松松垮垮的搭在身上,脸霎时绿了。
我脸色比他还难看,开口便叫他滚。
他十分听话,果真滚了。
只是滚到了门外,隔着一道门板与我说话,“你将衣裳穿好了,我有话与你说。”
愣头青果真惹人烦。
我腹诽,捞了大氅将自个儿裹严实了,才给他开了门。
温玉成走进来,在暖炉边上,烤了好一会儿火,才暖好了那条冻僵了的舌头。
“你是个聪明的,想来也知晓我硬留你的心思了。”
“本尊还以为,你一直都是个傻的呢,不想也有长脑子的时候。”
温玉成翻了个白眼,骂了我一声,片刻后又正色:“说正经的,你心思究竟如何,也该给我透个底。”
我捻着指节,说得漫不经心:“与你透底做甚,最想他死的,不正是你么。”
他又横我一眼,想反驳,却说不出什么能叫人信服的话来,好半晌,不过憋出句“你知道个屁”。
我挑了挑眉:“本尊给了你几分好颜色,你便开起染房来了?”
温玉成缩了缩脖子,有些胆怯,却又在想起什么后,挺起了腰杆子。
“他曾与我说过许多,都是与你有关,你不想知道?”
……
……
夜深。
打发走了温玉成,我在榻上等得昏昏欲睡,终是听得了心心念念的门扇开合声。
屋里没燃灯,任何声响都被放得很大。
我听见他不甚利落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在我面前停了下来。
我伸出双臂环住他的脖子,将他的头压下来,按在我肩上。
我在他耳边轻道:“怎么才来啊,我还以为你是改了主意,才叫你那不成器的哥哥来做说客。”
他愣了一瞬,紧张地问:“他说了什么?”
“很多。”
摸着黑,我将他拉到榻上,一翻身便骑在了他的腰腹上。
黑暗中,我伸手探到他膝上,隔着衣料摸他的膝盖,“好不了了吗?”
他似是摇了摇头,发觉我看不到之后,便开口说:“我还年轻,细细养着,总是能好的。”
“那怎么不养好了再来瞧我。”
“我等不及了。”
少年人的热忱与困顿,化作了这么几个字,飘进我耳中,落在我心上,压得我喘不过气。
“温喻之。”
时隔百来天,我又叫起这个名字,只是出口,便叫我潸然泪下。
我压下去,抵住他的额头,泪意不可抑制地叫我的声音喑哑:“为了我,值得吗?”
温喻之来擦我的泪,只是他打着抖,那只手好久才落在我的眼尾。
“你都知道了。”
“是啊,都知道了。”
温玉成的确与我说了许多。
从温喻之知道我恢复记忆后,惊惶得彻夜难眠,与他诉了一宿心事,再到在我手下受了伤,满心苦痛,只能借酒消愁,和他被人诓去玄天殿前,头一次叫了温玉成一声哥哥,对他叩了首,叫他替自己给温钊尽孝。
诸多种种,皆与我说了个全。
听过后,我满心苦涩不过化作了声悲叹。
那点子几近疯魔的一定要在他身上讨个什么公道的念头便也随风而去。
“值得吗。”
“值得,因为我的心叫我这么做。”
那日我同他说的话,在时移世易后,也被他还给了我。
这一回,换成我在他身上痛哭。
他来吻我的泪。
吻着吻着,苦涩的泪就变了味道。
……
天将破晓,我没了力气,死鱼似的躺在他新换的被褥之间。
借着那点蒙蒙亮的光,我看见他蹒跚的身影。
“温喻之,好好养伤吧。”我轻声道,“我眼光高,看不上个跛子。”
“好。”
他应下,褪了衣衫钻进来,肉贴肉地抱着我,“睡吧。”
……
百来个日夜,我又得了个好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