轮椅最终还是找到了。
原来是某个路过的弟子,以为那是谁给我的宝贝,将它推进了库房。
结局就是,那小孩挨了九阙一通乱捶,将轮椅给我推回来,然后被打发去扫茅厕了。
玉牌最后还是洗干净了。
仨人的手都冻得跟水萝卜似的,但我在他们脸上看不见悔意,满眼都是“下回还敢”。
所以为了让他们长个记性,我命人将库房里的宝贝都搬了出来,让他们慢慢擦洗。
连曲轩叫苦不迭。
林祺东沉默寡言。
唯有秦长欢兴致勃勃的,看着满院子的宝贝,眼珠子都绿了。
他指着一面鎏金海贝美人醉卧图屏风,笑眯眯地说:“玄之啊,这是你从哪儿得的东西啊,瞧着真是不错。”
我坐在廊下的矮案边,给陆翩然添了一盏茶,也给自己倒了一杯。
听闻他问,我手略顿了顿,而后淡道:“让人送的。”
秦长欢挑了挑眉,“这海贝是千金难求的南珠贝,颜料是号称千年不褪的施家颜,作画的是名家,画的还是千古名画。”
“这等宝贝也能随手相赠,那人必定是慷慨豁达,对你也是用情至深。”
他轻笑,揶揄道:“这是你哪个小情郎送的?”
这话倒是把我问住了。
库房里的宝贝多如牛毛,我一时也想不起这是何人所赠,便叫弟子将库房的清点册子给他看。
秦长欢拿过册子,翻了几页,瞧见了人名之后笑得更深,满含着深意。
我觉着疑惑,便叫人拿来给我瞧。
只一眼便叫我笑了出来。
这上头的名字不是旁人,正是黎楚川。
我移开眼,若无其事地笑:“原来秦兄也有看走眼的时候。”
“果真看走眼了吗?”秦长欢眨眨眼,慢条斯理地反问我。
他的眸子微弯,含着笑,我却觉得那眼神锐利极了,轻而易举就撕破了我的伪装,直直望进我内里。
连曲轩不知道我们在打什么哑谜,当即放下了手里的物件,走过来要看,我却已经将册子合上了。
我将册子拍在案上,抬眸瞧他,“都擦完了?”
“没有。”
“那还不快去,你还想不想吃饭了。”
连曲轩看着满院的东西,忽然一屁股坐在软垫上,如何都不肯起身,“不擦了,你直接一剑挑了我算了。”
陆翩然坐在小案另一边,虽是瞧不见连曲轩这无赖模样,却也听得出来他破罐子破摔的意思,捂着嘴偷笑了起来。
连曲轩丝毫不觉着自个儿这模样丢人,将红肿的手伸到我面前,哀哀戚戚的卖惨。
“当年你与我相依为命时,我为你洗衣裳,给你做饭,也是冻成这般,你那时便说会叫我过好日子,不用再受这种罪。”
“如今你倒是出息了,却还是磋磨我这个哥哥,真是……”
我凉凉地瞧着他,皮笑肉不笑地扯唇:“你洗衣裳,洗了三件,有两件被冲走了。”
“你做饭,我和师父吃了一口,便上吐下泻了半宿,师父发现你是制毒的奇才,才送你去南疆拜齐灵为师。”
我撑着下颌,笑盈盈地问:“还要忆往昔吗哥哥?”
连曲轩嘴角抽搐,一个鲤鱼打挺,干脆利落地爬起来,大步往院子里走。
“我啊,最爱干净了,一瞧见这些东西落灰我就难受。”
“得了,甭忙活了。”
我扬了扬下巴,对他们说:“除了那套玉牌,其他的东西你们挑挑,有什么看上的就拿走。”
此言一出,几人皆是精神一振。
“真看上什么都给?”秦长欢问。
我哼笑着点点头:“挑吧。”
话音落下,他们就像钻进羊圈里的狼,瞧瞧这个看看那个,个个都眼冒着光。
正巧九阙来送甜汤,一进院,霎时疑惑挂了满脸。
他走到案边,将托盘放下,看了眼院里头的几人,又转头来瞧我,“主子,咱这儿怎么闹起土匪了?”
闻言,陆翩然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九阙大人真是会说话。”
我端了一碗热气腾腾的甜汤放在陆翩然面前,也跟着笑:“他没读过几本书,说话的确糙些。”
“如此说话也是有趣。”陆翩然摸索着抓上汤匙,搅弄着甜汤笑道。
我淡应了声,抿过一口桂花圆子,对陆翩然道:“等会儿便叫连曲轩给你把脉,你这眼睛放在别处可能是要紧的毛病,但对他来说,也不过是寻常,你且放心。”
陆翩然点了点头,“多谢尊主,也多谢连公子了。”
“不必,安生住着就成。”
我们说话的功夫,那仨土匪也挑得了东西。
连曲轩要了块金镶玉的摆件,秦长欢拿了方乌涂涂的砚台。
一个喜金银,一个好诗书,彼此拿的对方喜欢的东西。
而林祺东拿的是块裹着石皮的翡翠,说是要拿这个给陆翩然打套首饰。
我自是无有不依,立刻便叫九阙将东西拿下去给幻胥宫中的石匠。
我实在疲乏,也没什么心思再与他们扯皮,便找了人领他们去饭堂用膳,自个儿回了寝殿睡觉。
那马车摇摇晃晃的,眯那么几个时辰,好悬没将我浑身骨头都颠酥了,半点都比不上我踏实的床榻。
我有洁癖,只是今儿太累了,便歇了沐浴更衣的念头,直接和衣睡在了榻上。
也许是心结已解,或是因为殿中的安神香实在清雅雅致,我没再做什么怪梦,只余一场好眠。
待我睡够了一觉,天已然黑了。
寝殿中也是漆黑一片,唯一的光源便是大开的窗露出的一轮满月。
又是十六了。
浅略算算日子,从我搭救林清艳至今,已是半月有余了,武林盟会上我还陪她唱了一出苦肉计,也不知如今怎么样了。
魏青有梁家对付,他背后的靠山自有苍望鹫去帮我应付。
云峰被我插了一步暗棋,只等搅出大乱来。
待斗倒了魏青,便是料理了梁家,用梁家做我敲开裴家大门的敲门砖。
之后便是白家和萧家。
一环紧扣一环,一个都别想逃了。
哦,还有两桩事忘了。
一是要跟苍望鹫一九分成的后沙藏金,二便是温喻之。
前者好说,给他多少全看我的心情。
后者就……
初时,才窥探到真相一角的时候,我的确存过要置温喻之于死地的心思,只是如今也变了主意。
做还是要做。
他活得顺风顺水,难平我心中之恨。
可那之后呢?
等他成了落水狗,我是该打断他的脊梁,叫他再无翻身之日,还是该重新接他入怀?
不愿恨,也不甘就这般去爱。
爱与恨横亘在中间,叫我为难。
秦长欢说要我遵从内心,可若是连我的心都在迷惘,我又该如何?
“我该拿你怎么办……”
我呢喃出声,声音之嘶哑,将我自己都吓了一跳。
我干涩地咽下一口唾沫,唤道:“九阙,拿水来。”
黑暗里,很快就响起了脚步声。
他脚步沉稳,是带着功夫的,长得高,肩宽腿长,腰封勒出一段劲腰。
不是九阙。
他站在暗处,只一双捧着水杯的手暴露在月光下。
手背上,有一道狰狞的疤。
我看见了那道疤,叫出了他的名字。
“黎楚川。”
“是我。”
他走得离我近了些,蹲下身子,月光糅进了他眼里,化成了十足十的温柔,“我在。”
我一手拿过他手里的杯子,另一手又重又快地甩了他一记耳光。
“你不是死了吗,不是要拿命来偿吗,怎么如今又冒了出来。”
黎楚川不管被打的脸颊,只来抓我有些发麻的手,“乖,先喝些水再说。”
跟他怄气,也不能跟自己的身体过不去。
这个道理我明白,所以我仰头干了一杯清水,又把沉甸甸的瓷杯扔进他怀里,颐指气使地叫他再去给我倒一杯。
黎楚川笑着应下,又转身出去。
直等他走远了,我才敢擦眼角的泪,才敢去抚狂跳不止的心口。
又见面了。
这颗心仍是在叫嚣着从前。
这种难言的钝痛叫我无所适从,又叫我暗自欣喜。
这种深陷于情爱的感觉,让我觉得我是个活生生的人。
正胡思乱想着,黎楚川回来了。
他不光拿了水,还端来了点心给我垫肚子。
是我喜欢的桂花糖糕。
我闻着清甜的桂花味儿,问:“哪儿来的?”
“厨房里拿的。”
“有谁瞧见你了么?”
“我去的时候,九阙和秦公子正在里头……烤鸡。”
我瞟了眼窗外。
这夜半三更,伸手不见五指的夜里,偷偷摸摸的烤鸡吃,是这俩人能干出来的事。
黎楚川将水杯递到我手里,把盛糕点的盘子放在一边,就掏了火折子去点灯。
我用衣袖偷揩了把泪,拦他:“不用掌灯了,这般说话就成。”
“好。”
黎楚川应下,吹灭了火折子,又坐到床边来,就着那一点清浅月光瞧我。
我想拿乔,想装作不在乎,可那道视线太过灼热,带着温度,落在我脸上,烧得我面皮跟着发烫。
还好有夜色做掩护,他瞧不出我脸色烧红,也方便了我端气势说话。
我喝了口水,偏头睨他:“你来做什么?”
“想你了。”
我轻嗤,毫不留情地刺他:“本尊可经不住你想,上回一想,便是伤手断腿,这回再一想,指不定还得遭什么祸呢。”
许是我的语气太过轻快,黎楚川竟笑出了声。
笑过后,他又伸手,捏住了我搭在被子上的手,“没诓你,真的是想你。”
从前师父教过我,一番话,若是只靠嘴说出来,便只有三分的意,剩下的七分,便得靠肌肤相贴,靠温度相融才能补全。
此刻的黎楚川就是这样。
他抓着我的手,热烫又舒适的温度传到我的皮肉上,让我的心也跟着躁动。
我有点想信他了。
这个念头一冒出来,立刻就被我在心里头嗤笑了一番。
连曲轩说的不错,我的确是贱。
可情这一字,谁又能说的清呢。
许是不满我的走神,黎楚川攥了我一把,他手心的薄茧带着暖融融的温度划过我温凉的肌肤,烫得我打了个抖。
我下意识看向他,只是殿中太黑,我能看见的,也只有那一双深邃的眸子。
它像古井,澄澈又危险,几乎将我溺毙在其中。
我在心里唾弃了自己一番,将手抽回来,垂头道:“人也看过了,你走吧。”
“我不走。”
我蹙了蹙眉:“你还赖在本尊这儿了不成?”
“傀九现下满江湖追杀我,可是吓人得紧呢。”
他道:“我如今已是无处可去,尊主宅心仁厚,不如就收留我几日吧。”
无处可去。
收留。
听着他的话,我瞬间心神一震。
当年,他也是这般说的。
那时的我被他的脸迷了心智,收留了他,做了送他上青云的大风,却是半点好处没捞着,反倒惹了一身腥。
如今的我已看透他是什么样的人,却还是甘愿去做个赌徒。
“好啊,不过可得算租子。”我按了按心口,故作轻松地笑。
黎楚川愣住了。
短暂的怔愣过后,他便笑了起来。
不含心机,不含谄媚讨好,真心实意地笑了起来。
他呼吸有些乱,语速极快,生怕说话的功夫,我就改了主意,“果真吗?我…我付你十倍的价钱。”
眼见他因我一句话而失态,我的心情好了些,鼻子却有些发酸。
“真的。”
是肯定,是释怀。
这两个字如此沉重,只是说出来,就仿佛用光了我所有的力气。
黎楚川的眼睛更亮了。
他看着我,那双眼睛里分明有字。
他问我能不能抱他。
答案一早我便给过他了。
我朝他张开双臂,他便凑过来,慢慢将我拥进怀里。
夜静极了,他的心跳格外响。
一声一声,欣喜若狂。
此刻的我应该也与他一样。
“小玄,谢谢你,谢谢你……”
黎楚川凑在我的耳边轻言,声音打着抖,带着抑制不住的哽咽。
点点热泪落在我颈侧,滑进衣领里,烫在我的心口。
我搂紧了他,听着他一声又一声,孜孜不倦的道歉,埋在夜色里,埋在他怀里,无声地流泪。
我不知道这一步是对是错,也不知道以后究竟会如何。
不过,我全然不在乎。
我已经在这场豪赌里付出了自己的全部身家,是赢是输,我都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