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罗门是什么腌臜地谁都清楚,所以即使林祺东公然与修罗门撇清关系,也并无几个别门之人说闲言碎语。
相反的,林祺东一下擂台,立刻便有几个与他年龄相当的小郎君迎过去,与其笑吟吟地说话。
他似众星捧月,自然也有人黯然无光。
那败下阵来的温喻之瘫坐在青草地上,眯着眸子看着林祺东的方向,眸色沉沉,不知在想些什么。
我走到他身边,重重地踩住他的手指,听见他难耐的闷哼之后,才松了些力道。
“败得真狼狈啊。”我轻道。
温喻之抬起头来看我,语气阴森,“没想到他居然是尊主的人,尊主还真是下了一步好棋。”
我心安理得地接下了他的恭维,目视着前方的热闹,半个眼神都没分给他,“那才哪到哪,真正的好棋都在后头呢。”
闻言,温喻之笑了起来,“那不知,温某是不是也在这盘中做子。”
“你也配?”我扫了他一眼,嗤道。
温喻之也不恼,伸手抓了我的衣摆,借力站起身来,不知道是不是故意的,在我银亮的轻铠上落了个血色的指痕。
站稳了身子后,他急急地喘出两口气,连带着笑声颤碎,语气仍旧阴森,“配与不配,也不是一朝能看清的。”
我认同地点点头,意味深长地跟着笑:“是啊,人并非是一朝一夕就能看清的,哪怕是朝夕相处的枕边人也一样。”
温喻之笑容一僵,眸光轻颤了颤,不再接我的话。
我挑了挑眉,也没了再与他扯皮的心思。
我将方才在萧何身上撕下来的布条递给温喻之,说:“还劳你替本尊走一趟,好解那萧二公子的心绪不宁才好。”
“这是……萧……”温喻之嘴唇轻颤,眼里有惊愕一闪而过,“你记起来了?”
面对着他的疑问,我答得似是而非。
我的话算不得滴水不漏,但温喻之还是信了我的话。
——他不敢不信。
这是他能麻痹自己的唯一机会。
他是这样,黎楚川也是这样。
他们都不是蠢人,都能从我骤变的态度猜到我已经想起了前尘事,但那又如何呢?
只要我一天不将此事挑明了,他们就一天不敢轻举妄动,不敢主动与我撕破脸,只能暗自等着我不知何时会落下的雷霆之怒。
无他,只因我是玄之。
未能一击杀掉我,给了我喘息的机会,就该有被报复的觉悟,三个人,一个都别想逃。
正这般想着,忽听闻有人高声叫我。
我扭过头去看,便见许怡安快步朝我跑了过来。
烟紫色的衣摆摇晃,像一只摇曳蹁跹的蝶,直落进我怀里。
“玄之,你方才去哪儿了,真是叫我好找呢。”
她揽紧了我的腰,仰起头来朝我笑,语调娇软,像染了糖浆,拐了十八道弯才送进我的耳朵里。
我知她是刻意气温喻之,不由得轻笑了一声,顺她的戏往下演,“只是与人略聊两句罢了。”
“哦——”许怡安拖长声音应了,又偏头过去看温喻之。
她将人上下打量了一番,最后颇为不屑地轻啧了一声,将刁蛮公主的范儿拿得准准的,“你是玄之的朋友?本宫怎么没听他说过你?”
温喻之与我身边的女子都相处不来,不管是从前的苍许年,还是如今的许怡安,通通都是副冷脸,语气也算不上和善。
“在下与尊主是故交,未与公主提过,想来也是忘了。”
许怡安又是一声啧:“既然忘了,那想来也不是什么要紧的人。”
一语毕,温喻之的脸色忽然变得十分难看,好像平白受了什么侮辱一般。
许怡安恍若未觉,扯了我的袖子便将我拽走了,连个多余的眼神都未分给他。
走出去好久,直等背后那道火热的视线消失了,许怡安才长出了一口气,不住地抚着心口。
我瞧她这样子觉得好笑,不由得问道:“怎么怕成这样?”
许怡安四下看了看,见无人注意到我们,才小声地哼哼:“那天他就是那个样子,吓死人了。”
“既然怕,为何还来趟这滩浑水。”
“你懂什么,我这叫君子报仇十年不晚。”许怡安眉梢轻挑,满脸都是张扬的笑,“他当时那么吓唬我,我这遭也算是大仇得报了。”
似是想到了温喻之方才的模样,许怡安又是一笑,“他刚刚鼻子都要气歪了,现在指不定怎么骂我呢。”
我捏了捏眉心,轻着声音吓她,“他可不是什么好人,你就不怕他报复你?”
“我有什么可怕的,这不还有你这个绝世高手在呢么。”许怡安朝我眨眨眼。
我哼笑,点了点她的额头,“少卖乖。”
我眯起眸子往演武场的大门口扫了一眼,说:“待会儿你莫回谢府去了,本尊叫钦北送你去别庄。”
许怡安不解:“不就你的一个姘头么,我还至于躲出去?”
“不是他。”
“那是谁?”
我未答,只沉沉地看了她一眼。
许怡安缩了缩脖子,忽又想起什么,小心翼翼地与我商量,“那我能不能晚点再过去?我还有东西得拿呢。”
我捻着指节,强压着烦躁:“叫雪蛟给你送去不成吗。”
“不成。”许怡安忙不迭摇头,说得煞有介事,“那是要紧的东西,别人经手我不放心。”
女人真麻烦。
不对,是许怡安这厮真麻烦。
我啧了一声,“随你。”
许怡安立刻笑起来,伸手就要来抱我,被我一根手指按住了肩膀。
“别越界。”
现下没有旁人在侧,她再在我身上揩油,我是真要恼了的。
许怡安知道我的脾气,当即就定在原地不敢再乱动。
我叫九阙和钦北在此处帮着那起子亲兵送客,带了雪蛟去找谢镇山复命。
我在山下校场受风吹日晒,谢镇山却在山顶凉亭上品茗作画,一派闲适自得。
他虽是未露面,却有耳目在席间,早已知晓擂台上下发生的一切,不消我多言。
我一在他身边坐下,他便开口问询我明日的复试对林祺东有几成把握。
我微微一笑,只告诉他十成。
“这么自信?”
“侄儿不是对林祺东自信,是对我的面子自信。”
今日一遭,便是摆明了告诉各家玄之要提拔林祺东。
我铁了心要抬举的人,敢上纲上线去争的,怕不是觉得自己活的太久了。
谢镇山点点头,只说要我心中有数便好,不再问及其他。
他不问,我却有一事要叮嘱。
我语焉不详地说我往谢府带回了个人,告诉谢镇山今夜里还是到别处去躲清闲,暂且先别回府了。
谢镇山疑惑地瞥了我一眼,不知想起了什么,又笑了起来。
他解了腰间令牌丢给我,“满府亲兵皆由你号令,你随便折腾去。”
说完后,他叮嘱道:“他身子骨弱,莫要打死了。”
我乖巧地笑:“玄之明白。”
我喝完了他一盏茶,起身向他辞行。
才走出凉亭,便听得谢镇山的声音在我背后悠悠响起。
“玩够了就将人送回去,且留他一条贱命在,日后再从长计议。”
果真是什么事都瞒不过他。
我满口应是,回身朝谢镇山挥了挥手。
若非是还要以他做饵,我又何须绑那么个腌臜人回府里,简直污了我的地方。
啧,下山,回府。
……
第一场盟会结束后已临近黄昏,待满场的人散尽了,我们回到谢府时,天色已经黑了下来。
天黑的好啊。
伸手不见五指,才能叫人恶向胆边生,才能叫人有胆子作恶。
谢镇山未归,听徐叔说是去与几个老掌门相约着吃酒去了。
我叫了亲兵蛰伏在暗处,将谢府围了个水泄不通,萧何还在马车里昏睡着,直等府里闲杂人等走干净了,便可请君入瓮。
至于那闲杂人等是谁——
除了许怡安之外还能有谁。
这厮当真是我预料不到的变数。
她说要来府里取些东西,我以为顶多是些女子的贴身物件,便也就随她去了。
岂料她险些将整间屋子都搬空了,打了大大小小十几个包袱,还美其名曰是怕住的不习惯。
后来我以要她去睡桥洞做威胁,才堪堪止住了她的心思。
却不想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她又吵着要吃什么点心,还点了名要我亲自去买,说要是我不去,就与后院的廊柱共存亡,誓死不退。
我被她气笑了。
我这请君入瓮之计还没用,她就给我使了一出调虎离山。
明晃晃的,不带半点遮掩,偏生这厮还以为天衣无缝,眉眼间的笑意压都压不住。
我能听她的话吗?
没错,我听了。
我果真带了三个崽子出门来了。
不过,一出府,我就叫九阙又偷偷摸回了府里。
你有张良计,我有过墙梯。
等我买好了点心回来之后,九阙立刻来报告了许怡安的小动作。
——她去了我的房间,又找出了那张后沙藏金的地图。
我以为是她终于聪明了一回,看出了那张地图不对,可九阙接下来的话让我大跌眼镜。
“公主又将图放回去了?”
“放回去了?”
九阙点头:“等公主走了,属下还打开匣子瞧了,正是咱们之前伪造的那张。”
这倒是有趣。
难不成是良心发现了?
这个猜想冒出来,将我自己都逗笑了。
她连脑子都没有,又何来的脑子。
这时候,九阙又问:“那主子,我们可还要带着公主一起走?”
“走,为什么不走。”我将糕点塞进九阙怀里,朝他摆了摆手,“即刻便走。”
九阙抓着油纸包,跟钦北对视了眼,又道:“主子,不如就将钦北和雪蛟留下来陪你,属下一人送公主过去就可以了。”
我摇了摇头,坚持要他们几人一起过去。
几人虽不知我此举何意,却还是听了我的令,套了车,带了许怡安走了。
临行前,许怡安撩着帘子眼巴巴地瞧我,“你照顾好自己哦。”
回应她的,是我往马腿上狠抽的一鞭。
烈马受惊,嘶叫了一声,快步跑走,我将鞭子抛给九阙,转身进了府门。
我命人将府门关好了,又唤了小厮来我之前乘的那架马车上抬人。
“哟呵,这位也怪好看的。”其中一个小厮嘟囔了声。
我听着这声音有些熟,眯起眸子细瞧了瞧,忽笑了起来,“阿清?”
阿清回过头来,笑得见牙不见眼,“正是正是,少爷你还记着奴才啊。”
我倚着廊柱点点头,“娶媳妇了么?”
阿清手上动作未停,嘴里头答得也利索,“娶了,俺媳妇可是漂亮嘞。”
瞧他笑得欢,我也没来由地觉得开心了些,“那正好,明日本尊赏你几个美妾好了。”
“我若是要了妾,我媳妇儿非得活撕了我不可。”阿清眼珠一转,看我眉眼带笑,便壮着胆子与我讨价还价,“少爷若是想给,不如就给头大黄牛。”
“本尊给你两头。”
“得嘞!”
阿清应声,打了鸡血似的一个人就将昏迷不醒的萧何扛了下来,吓得另一个小厮呆愣在原地。
我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摆手叫他去取绳子来。
待那小厮取来了粗麻绳后,我便叫他们将萧何绑在了廊柱上。
绑好了人,阿清擦了那额上的汗,问:“少爷,接下来咋办啊?”
“府里可有鞭子?”
“有一柄九股牛皮拧成一股的鞭子,打人可疼了。”
“取来。”
阿清点头,快步奔出院去。
我又看向另一个小厮,吩咐道:“你去打几桶水来,愈冷愈好。”
他急急应下,也跑了出去。
半刻钟后,阿清拿了鞭子来,那小厮也打好了水。
皆准备齐了,天已经彻底黑了下来。
阿清掌上灯火半烛,火光中,桶里水光潋滟。
我坐在阿清特意搬来的椅子上,抬眼睨他:“阿清,你可使得惯这鞭子?”
阿清捻起鞭子甩了甩,嗖嗖破风。
我满意地点点头,朝着绑在廊柱上的萧何扬了扬下巴,“打吧。”
“啊?”阿清看了看我,又瞅了瞅萧何,拿不准我的话,“少爷是要我抽他?”
我觉着好笑,“难不成是抽本尊么。”
阿清又盯着我看了一会,咬牙朝着萧何挥起了鞭子,嘴里振振有词,念着那两头黄牛。
看得出来,他是真的很想要黄牛。
我懒洋洋打了个哈欠,朝站旁边看戏的那个打了个眼色。
他比阿清聪明些,顿时明白了我的意思,提了一桶水来,对着萧何兜头盖脸的泼了下去。
皮鞭沾凉水,萧大公子这日子过得真不错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