才打发走了一个黎楚川,不过几步路,我便又遇着了温喻之。
那厮将我扯到两人粗的槐树后,紧紧地压在树干上,膝盖卡在我的双腿之间,手按在我腰上,像镣铐,紧箍着我。
他今日里奇怪的很。
明明还是那张俊逸端方的脸,却因为眼中含着的阴翳,和面上青青紫紫的痕迹,而显得冰凉阴郁。
不再是那副乖犬的模样了,而像是——狼。
“怎么,这是要与本尊说悄悄话么?”我目带讥讽地瞧着他,伸手勾了勾他的绯红滚金的衣襟。
像是惊讶于我并没有恶语相向,温喻之略怔了一瞬,随后便伸手抚上了我的嘴唇。
“尊主方才可是碰见黎楚川了。”他像是在问,可语气笃定。
我不答,只淡然着语气嘲他:“难不成本尊的一言一行,都要向你汇报不成。”
“我不是这个意思,尊主又来何必曲解我的意思。”他眨眨眼,眸中晦暗一片,“尊主觉得,我的毒可好了?”
“好了。”不过尚未好全。
有天山雪莲和银阳草在,他体内的寒毒已被清了许多。
但自从那夜听见他与黎楚川的话之后,我就没再给他送过旁的药,所以此刻他体内应当还有余毒未清。
温喻之得到了我不甚走心的回答,面上并不见恼怒。他撩起衣袖,将那带着狰狞伤疤的手腕送到我面前。
“尊主不如亲自看看再下定论。”
说这话的时候,些许笑意爬上了温喻之的脸,很淡,透着一股疯癫的意味,配上他轻缓得有些瘆人的语气,颇有些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感觉。
我将信将疑地把手搭上他的手腕,不过片刻我就惊讶了起来。
——手下的脉搏平稳有力,丝毫不见之前那纷乱的样子。
能有如此的脉象,只能说明温喻之已经痊愈了!
没有我的帮助,他就痊愈了……
这怎么可能?
不,不对,这好像也没什么不可能的。
我看着眉眼含煞的温喻之,心里已然明了。
什么寒毒,根本就是他借谢镇山来接近我的幌子,他早已做好了两手准备,哪怕跟我撕破了脸,也能全须全尾儿的站上擂台。
那他蓄意接近我的目的是什么呢,是后沙藏金,还是——
“尊主。”温喻之骤然出声,打乱了我的思绪。
我被吓了一跳,“怎么?”
温喻之笑意更甚,露出满口森白的齿,“尊主觉得,今日谁会胜?”
“胜与不胜,有什么关系吗,不都是本尊的傀儡。”
“温某自是知道其中门道。”温喻之微微偏头,眯起眸子瞧着那偌大的擂台,声音温柔,一字一句皆咬得极轻,“可就算是傀儡,也应当是温某来做才是。”
他又看向我,眸色沉沉,透不进一丝光,“尊主从前可是说过,温某是最称心的那个。”
这又是唱哪一出?
难不成是想趁着我还没“恢复记忆”,再用上一招怀柔政策,再探一探后沙藏金的事?
然而还没等我想明白,就被温喻之再度打断了思绪。
他钳住我的下巴,强硬地将自己的俊脸塞进我的视野里。
他跟我贴得极近,鼻息与我交缠在一块,心脏也仿佛在按着一个拍子跳动。
“尊主,有些事忘了就忘了,何必再去苦苦追寻,从头来过不也好。”
“何为从头来过?”
“皆与我从头来过。”
他低低地抛下一句后,倾身上来封住了我的嘴。
他的嘴唇温凉,唯有那一条舌头是滚烫灼热的,撬开了我的齿关,毫不留情地深入进来。
跟黎楚川那种强势粗野的吻不同,温喻之虽强硬地吻住我,却并不急着攻城掠地,反而如灵蛇般舔弄我的上颚,细细地挑逗,像是在等待我的回应。
我狠狠地在他的舌尖上咬了一口,趁着他吃痛闷哼的时候,我将他推到了几步开外。
“你们尽是从勾栏瓦舍里出来的不成,好生说话不会,只唇舌功夫了得。”我沉着脸冷喝。
岂料温喻之听了这话,兀自笑了起来。
是笑,却丝毫不见快意,只在眉目间添了层化不开的阴郁。
“我还有更厉害的唇舌功夫呢,尊主可要见识见识。”
我被气得浑身血液翻涌,额角青筋一突一突的跳,张口正想骂的时候,却只听闻自擂台上平白炸开了一声清脆的铜锣声。
比武要开始了,我这个试招人还得去露个面的。
“待会上台,本尊便要拿你的血来博个头彩。”
我冷笑,拂袖而去。
温喻之还说了什么,只是声音太轻,终究散在了风里,未曾送进我的耳中。
我不在意他说了什么。
我只想该如何一击毙命,叫他碧落黄泉才好。
公正?
公正个屁!
都去死吧!
我沉着脸走到擂台下最前排的桌案边坐下,原本捧着满手果子啃的许怡安立刻扔了东西,凑过来与我咬耳朵。
“你怎么了,脸色怎么这么难看?”
我抬眸扫了一眼从树后慢慢走来的绯色身影,冷笑道:“没事,只是碰见了腌臜人,平白被污了眼。”
许怡安也朝那个方向看去,眯起眼瞧了许久,忽道:“他不是那个温什么——”
她后面的话被一声铜锣响淹没了。
我下意识抬头往擂台上看去,发现一身青衣翩翩的沈郁沉不知何时立在了上头。
唤了人来询问才知道,原来是沈长风听闻谢镇山受了伤,行动不便,才叫沈郁沉去敲那三声请客锣。
回话的那个青云山弟子觑着我的脸色,小心翼翼地问我是否介意。
我自是不介意,他在,正好帮我将那些场面话都说了,叫我有功夫灌两口冷茶压压火气。
见我如此态度,那小孩才放了心,又弯着腰退走,回青云山那一边的席面去了。
我的视线在沈郁沉身上打了个转,而后又淡淡移开,专心致志地喝我的茶。
许怡安盯着我的动作,脸色变了几变,在我喝完了第五盏之后,终于忍不住出声。
“大哥,你怎么拿茶当酒喝啊。”
“你这么喝茶,明天晚上你都睡不着觉。”
我看了眼她桌上的茶壶,问:“你的还喝吗?”
许怡安瞪圆了眼,伸手按在壶上,恨不得把那壶放进怀里揣着,“这是我跟叔公要的甜牛奶,你可不许抢我的!”
我哼笑了声,在她头上拍了一把,朝擂台扬了扬下巴,“专心看吧,今日里有许多俊公子呢,让你一回看个够。”
许怡安连连点头,头上的步摇都要晃出花来了。
果然啊,没心没肺,活着不累。
我站起身来,信步上了擂台。
沈郁沉说完了场面话,正欲下台,转过身来差点与我撞上,惊起了几声哄笑。
沈郁沉后退了几步,将手里薄薄的名册递给了我。
我接了名册,侧开身让道,沈郁沉自我身侧经过,低不可闻地说了一句话。
“家父说,还望尊主在动手之前多加思量才好。”
我一愣,转瞬又笑开,以同样的音量回道:“本尊心中有数,多谢令堂提点。”
沈郁沉没再说话,快步入了席间。
我走到擂台中间,垂眸睨着下方乌泱泱的人,笑道:“谢盟主身体抱恙,这试招便由本尊先行代劳。”
此言一出,全场哗然,人群霎时骚乱了起来。
他们如此反应,无外乎就是怕我下手太重了,还没打上擂台,就先被一掌拍得归了西。
毕竟我恶名在外,最是个不守规矩的,有惧有怕皆是人之常情。
我轻咳了声,凉凉的视线扫下去,瞬间便变得鸦雀无声。
我满意地挑挑眉,翻开名册,念了第一页的两个名字。
“修罗门魏辰轩。”
“延曲庄宁静沉。”
哟,都是我认识的。
那可就好玩了。
我重新合上名册,又重复了一遍,才见席间站起了两人,分别从擂台两侧走了上来。
一人穿黑衣,一人着素雪。
只看衣装便是针锋相对。
我呢?我哪边都不想放过。
“哟,魏公子的伤还没好啊。”
我笑吟吟开口,惹得魏辰轩难堪地抿唇,不敢接我的话。
宁静沉轻嗤,我却对他做了个口型。
不是旁的,只轻飘飘一个“贼”字就叫他变了脸色。
把俩人都挤兑了一遍,我觉得松快了几分,连带着语气都好了些。
我问:“谁先来?”
二人对视了一眼,魏辰轩上前来对我抱拳道:“晚辈先来。”
我点点头,走上前去提起一脚踹在他的胸口,将人直踹到了擂台下,重重地摔在了草皮上。
人群乌泱泱又闹了起来,魏青猛然从桌案后站起来,像是要上来与我理论,被身侧好几个人扯住了,重新按了回去。
我朝他轻蔑一笑,垂头问下边的魏辰轩:“可还撑得住?”
魏辰轩疼得额角青筋暴起,却仍是咬着牙点了点头,重新站起身,踉跄着走了上来。
我又看向宁静沉,“到你了。”
宁静沉颔首,恭敬道:“前辈请。”
我时刻谨记着叔公说的公正,所以一掌将宁静沉掀飞了出去,叫他落在与魏辰轩分毫不差的位置上。
只要将两人都打个半死,不也算是公平了。
我自以为做的不错,拂衣而去,将擂台留给了两个年轻人。
我一落座,许怡安便立刻凑了过来。
“你跟那个黑衣服的有仇吗,怎么还揭人伤疤啊?”
我微微一笑:“他脸上的伤,是本尊叫人割的。”
啪嗒。
许怡安手里的果子掉在了地上。
她没管果子,朝着我竖了个大拇指,“牛。”
我朝她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她立刻会意,倒了杯牛奶轻呷,还了我一个耳根清净,好让我有心思去看魏、宁二人过招。
俩人都是大宗出身,用的都不是野路子的功夫,所以瞧着没什么意思,还不如枝头上两只鸟打架有意思。
我兴致缺缺地打了个哈欠,一转头,却见那三个崽子正凑在一块窃窃私语。
我顺手扯了雪蛟来问,他羞赧一笑,给我看他手里的碎银子,只说是觉得没趣,所以下了注猜那俩人的输赢。
我扫了一眼台上仍缠斗不休的两道身影,解了荷包,拿了锭整银出来,“本尊赌宁静沉赢。”
“果真?”
“怎么,你还有什么见解?”
雪蛟摇摇头,指了指身侧的钦北,“钦北分析得头头是道,让他说。”
我又看向钦北,“你以为这二人谁能赢下此局?”
钦北压低了声音,趴在我耳边细细地为我分析。
“宁静沉虽是瞧着势大力沉,但魏辰轩更加灵活,只要再过上一柱香,他必定会被魏辰轩硬生生磨没力气,斩于马下。”
钦北很有道理,若是我没亲自跟宁静沉交过手,只怕也要这样认为。
但宁静沉不光是从延曲庄出来的,还在望山寺偷过几天师,望山寺的气功是一等一的好,哪怕他只学了一星半点,也足够稳压上魏辰轩一头。
所以,这句必定是宁静沉赢。
我将银子丢在钦北怀里,“还是宁静沉。”
钦北点点头,收了银子,坐回去接着跟雪蛟和九阙说小话。
钦北虽旁的说得有些偏差,但时间说的分毫不差。
又过了一柱香,亲兵上擂敲了铜锣,昭示着胜负已分。
尖锐的一声响过后,魏辰轩瘫倒在擂台上,抬眼望天,大口大口喘着粗气。
宁静沉虽还有气力站着,可也是出了满头满身的汗,头发湿答答的贴在腮边,显得有些狼狈。
盯着宁静沉那双浅金色的眸子,我淡淡点了点头,吝啬地为他鼓了下掌。
小贼身手不错,假以时日,必成大器。
还是得探探底细才好。
若是与他那父亲姐姐一般左右逢源,做个哪边都不站队的闲人便罢了,但如若是与萧家有牵扯,那便是万万留不得了。
像是感受到了我的腹诽,宁静沉打了个喷嚏,不明所以地朝我的方向看了。
我挑了挑眉,朝着他一笑。
也不知那厮想到了什么,忽皱起了眉,扭开脸不再看我了。
啧,没礼貌的小孩子。
我淡淡一笑,捻了名册又上了擂台。
这场大戏才刚刚开始,真正的主角还在后头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