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出我所料,魏青果然在谢府。
方止行不知去了何处,前厅中只有谢镇山、魏青、魏辰轩三人,谢镇山坐在首座,魏青父子两个坐于下首。
见我走进来,三人皆朝我看来。
魏青的眼神怨毒,魏辰轩的眼神惊恐中又带着厌恶,而谢镇山则是有些无奈。
看着三人神态各异的模样,我没忍住一笑,懒散地躬身行礼,“见过谢盟主。”
谢镇山轻咳了声,装模作样地叫我起身。
我才一坐下,他便指着魏辰轩问我,“魏公子可是你伤的?”
“是。”我干脆的认下,又解释道,“只是事出有因,情急之下,才失手伤了魏公子。”
听我这般说,魏青倏然起身,指着我冷哼:“一派胡言!你分明是成心为之!”
谢镇山蹙着眉说:“若有误会说开便罢了,何必伤了和气。”
说罢,他又看向我,朝着我递了个眼神,示意我接着说下去。
我自然明白他的意思,一张口,就将方才叫钦北蓄意留下的伤口说成了无心之失,把自己摘得那叫一个干净。
那个姑娘的真实身份我没说,毕竟人已经死了,魏青只要咬死了不认,我也半点法子都没有,还不如就将“欲图不轨”的帽子给魏辰轩扣严实了。
“果真如此吗?”谢镇山看向魏青。
魏青额头青筋暴起,咬着牙低喝:“这都是他的胡言!我儿与他无冤无仇,遭这无端之祸实在无辜,还望盟主明鉴!”
他这厮惯是个会做戏的,能叫他这般失态,倒是能看出来他是真疼那个儿子。
谢镇山眉皱得紧了些,视线又移到我身上,有些为难的看着我。
我挑了挑眉,朝着他无辜地笑。
我与魏青各执一词,一时之间,倒是将谢镇山架到了一个骑虎难下的境地。
作为他的好贤侄,我自然不会叫他这般为难。
“空口无凭,本尊倒是有几个人证。”我喝了口茶,慢悠悠地说。
魏青冷哼:“尊主身边的护卫都与尊主长着同一条舌头,他们的话岂能当真。”
我啧了一声,笑道:“谁说本尊的人证是他们了。”
“魏公子猖狂,大庭广众之下便敢起这种心思,那么多双眼睛看着,其中不乏名门之士,还能抵赖不成。”
闻言,魏青怔了一瞬。
谢镇山见我这般胸有成竹,立刻就顺坡下驴,叫我把我所谓的人证叫来。
“叫他们过来也可以,只是——”我略略沉吟,抬眼看向魏青,唇边噙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此时既已闹到了盟主面前,那便不能善了。”
“若是本尊将能作证的人叫来,魏公子便交由本尊处置,生死不论,如何?”
魏青皱着眉瞧我,那双混浊的眼中含满了阴翳,紧握着桌角的手暴露了他此刻的不安。
坐于他身侧的魏辰轩扯了扯他爹的袖子,药布露出来的半张嘴蠕动着,似是在说些什么。
在说些什么呢。
是叫他爹破釜沉舟与我赌上这一遭,还是胆小如鼠,劝他爹息事宁人,低头受下这口恶气。
若是前者,我还高看他一眼。
若是后者,他便注定只能跟魏青一样匍匐在我脚下。
不过这都是我的猜测,我不知道他具体说了什么,但从魏青铁青的脸色来看,似乎不是什么好话。
我就坐在魏青对面,淡笑着看着他,眼神交汇到一处,无声的交锋。
良久之后,魏青败下阵来。
他不甘地咬了咬牙,扭头看向谢镇山,从喉咙里挤出几个字,“不必了,犬子受了惊吓,还是静养的好。”
此话一出,谢镇山立刻松了口,还命徐管家准备了些上好的伤药给他带上,亲自送着他们父子二人出去,而我自然也跟在后边。
走到府外之时,徐管家拿了个红木箱子过来。
我掀开盖子看了一眼,其中摆着几只小瓷瓶,都是八风门内的医师自己配置的上好伤药,价值千金,有市无价的好东西,给了他们算是浪费了。
我轻轻啧了一声,从他手中拿过药箱,转头扔进了魏青怀里。
我轻笑:“赔了夫人又折兵的滋味不好受吧?”
我的话意有所指,但我断定魏青能听懂我的意思。
“本尊给你的脸面,你可得好好收着,若是还有下次,可就不只是开道口子这么简单了。”我伸手在木箱上拍了拍,朝着他摆了摆手,“慢走不送。”
魏青扫了谢镇山一眼,凑近了我两分,压低声音道:“玄之,行走江湖如此猖狂,可是要栽大跟头的。”
我并未将他的叫嚣放在心上,只是扫了魏辰轩一眼,随后伸手在脸上比划了一下。
从嘴角至耳畔,横卧半张脸。
我比划的不是旁的,正是魏辰轩脸上的伤口。
像是怕自己忍不住冲上来打我,魏青握着木箱的手紧了紧,狠剜了我一眼之后落荒而逃。
这一场切磋,依旧是我赢。
我笑着转身,对上谢镇山似笑非笑的眼神之后,心里顿时咯噔一下沉到了谷底。
照他这个表情来看,我大抵是要挨揍了。
果不其然,谢镇山走过来扯住了我的衣领,拉着我往院里头走,“拿我的话当耳旁风了不成?”
我踮着脚,迈着小碎步往里走,“冤枉啊叔公,今日之事是真的事出有因。”
“果真?”
我忙不迭点头,说:“没错,叔公你知道的,我是个实诚人,不说谎的。”
本来谢镇山都要被我信誓旦旦的样子给诓住了,结果听了我的话之后,立刻就生了十成十的怀疑。
而我理所当然的挨了一顿揍。
谢镇山那足以踢断人大几根肋骨的脚,落在我屁股上,收着几分劲儿,还是疼得我龇牙咧嘴的。
于是乎我跑了,而谢镇山就像从前那样追着我满院子跑。
过了好一会,我撑着棋桌大口大口喘着气,断断续续地向他求饶,“叔公,叔公,我的伤尚未好全,你就饶了我吧。”
说完话,我将宽大的袖口往上翻,把小臂上的伤口露给他看。
我生的白,白得像玉雕的,那一条嫩红的结了痂的伤口像根刺一样扎在白生生的皮肉上,显得格外显眼。
看着不算特别严重,但亮在疼我如命的人面前也足够了。
谢镇山果然不再对我“施暴”。
他在棋桌边坐下,朝着我扬了扬下巴,“坐下吧。”
我听话地坐下,一直憋着笑的徐管家立刻为我们添上两盏香茶。
谢镇山喝了一口茶,然后将茶盏磕在棋桌上,视线落于棋盘之上,又招呼我与他对弈一盘。
我欣然应下。
方才对弈时,我执的是白子,他下的是黑棋,而这一次截然相反。
谢镇山抬手捻了一颗白色的棋子放在棋盘上,封住我的去路,只差一招就能将我半张棋盘上的棋子都困死。
“叔公杀心好重啊。”我笑着轻喃,在白子连成的囚笼之外落下一枚黑子,像雪地里落下的几滴墨痕。
看了我的这步棋,谢镇山有些讶异,“你这是在让我不成?”
我笑而不语,只是颔首,示意他接着下。
谢镇山下棋的风格与他本人一致,势如破竹,鲁莽凶猛,几个回合就吃了我将近半张棋盘的黑子。
只是我丝毫不慌。
因为在谢镇山专心致志围杀我的棋子的时候,我已经在他左翼的位置围起了一个墨色的圈,只等一个机会,就能从谢镇山身上撕下一块肉来。
谢镇山看了棋盘一眼,忽的笑了,“倒是我疏忽了,叫你成了气候。”
“不是我。”我伸手在棋盘上点了点,发出几声清脆的响,“是躲在暗处窥伺的老鼠。”
闻言,谢镇山的笑淡了下去。
他的眸光闪了闪,显然明白了我所指的人是谁。
良久后,谢镇山轻叹了一口气,“如今我老了,他也只是表面上敬我,我虽知晓他的狼子野心,一时倒也奈何不得他。”
“所以叔公才有意扶持温喻之。”我挑了挑眉,说。
谢镇山点点头,默认了我的话。
他承认得干脆利落,倒是勾起了我的几分好奇。
“温喻之虽是出身名门,也有一身好武艺,但除此之外也没什么旁的东西能傍身了,江湖上比他身世显赫的小辈不少,何必独独抬举一个温喻之?”
“因为他足够听话。”
果然,谢镇山不是想扶持的不是温喻之,而是一个摆在台面上的傀儡。
我轻笑,“果然如我想的那般,哪怕日后他登了高位,这天下也姓谢。”
“不,是姓玄才对。”谢镇山抬眼看向我,语气沉沉,十分认真。
闻言,我执棋的手颤了颤。
对上我疑惑的眼神,谢镇山微微一笑,慢悠悠地为我解开疑虑。
“玄之,你是做大事的人,这盟主之位我本属意于你。”
“只是你如今是北凉摄政王,坐不得这位置,所以我得为你寻一个乖巧听话的傀儡。”
他将棋子扔回棋篓,发出声清脆的响,“温喻之便是最合适的人选。”
我皱了皱眉,“为何偏偏是他?”
他意味深长地说:“有些事,日后你便知道了。”
谢镇山暖烘烘的大手落到我头上,他在我头上拍了拍,冷硬的眉眼因为那点笑软化了些,肃杀之气尽数褪去,周身的气势都变得柔和。
此刻的他不再是那个威风凛凛的谢盟主,而是我的叔公,是自小便疼我如亲子的叔公。
他疼惜我了我那么多年,犯不着在这种时候摆我一道。他欲给我铺路,我又何必去拂他的心思。
“多谢叔公抬爱。”
我仰起头,对着他展颜一笑。
我虽是无父无母,该受的疼爱却是一点都没少。
如此便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