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智障

  滴,你的崽儿已提前脱落。

  还没晋级成爸爸,却要面临丧夫失崽成为空巢老龙的危机,哈布斯整个人都陷入迷之癫狂状态,吓得一下子就变成了原形。他粗大的双腿还没挪一下就把沙发挤到一边,他那么大一头龙就佝偻着脑袋惊慌失措地四处瞄:“那我们快点把崽儿找出来!”

  感世目瞪口呆瞧着他庞大的身躯委委屈屈地塞在客厅里,一叶子甩他脚爪上,恨铁不成钢:“你慌什么?还不快变回来,你一个脚掌抵得上半张沙发……”他几乎要崩溃:“你随便动动脚咱们的崽儿就被踩扁了!”

  哈布斯于是勉强克服心中不断刷屏的“害怕.JPG”又变回人,金鸡独立踮着脚尖,半点不敢动弹。他十分惶恐,生怕自己多碰地板一下抬脚时就能看见一粒碎掉的种子。他保持滑稽可笑的姿势飞快扫视地面,足足站了一刻钟的时间。

  泥土气息氤氲的客厅里,一棵草移动根须四处钻各种角落。单脚站立的另一个准爸爸就以马戏团各种高难度平衡动作移动自己的上半身,尽力扩大自己的视线范围。

  一刻钟之后他想起来地球人的外形也不过是拟态的一种,智商上线地变成一棵和他伴侣差不多的草,小心翼翼地移动根须迈出第一步。

  踮着脚尖十五分钟后第一步必然是失败的,他整棵假草扑倒在地,以企鹅滑行的标准步态滑到感世脚下。幸而人们已经掌握了在化形时控制自己体重的技术,不然巨大的惯性一定会把后者撞出去,分分钟将“准空巢老龙”转正。感世无语地掐着他的茎把他拎了起来。两棵草毫不停歇地继续地毯式搜索。

  半个小时后,感世摸到了电视墙的边上,在墙与花盆的缝隙里找到了一颗黑色的种子。

  这谷子形状的小家伙安安稳稳地盘踞在季秋送来催熟的那盆花边上,缩在阴影里半点不招人注意。感世捻着它变成人形,自动调取他空闲时对灯自照观察种子形状的记忆。光曾透过层层细胞液将他体内的种子映照出与手中物件相似的轮廓,带给准爸爸对于后代形态的最初认知。

  种子还在体内的时候,感世能清晰地感受到它一天天发育,甚至能通过它成长的进度估算它成熟脱落需要的时间。他们没有语言,但透过血脉相连能捕捉到对方的讯息。然而他现在脱离了,感世无法再与他建立联系,这棵没见过龙冢花幼崽的无知小野草无从辨认手中的种子。

  他盯了半晌,久到哈布斯都搜索了整个地板甚至把一百多个花盆都揪起来看了一遍。这样都找不到半点种子的痕迹之后,又一只无知的恐龙踩着十八条柔软的根须跑到了长久伫立的伴侣身边。

  “我找到了。”感世捻着种子看了哈布斯一眼,确认他亮在屋子里找不到第二颗种子之后激动地手都在抖,脸色也透着不正常的红晕。他重复了一遍,双眼亮晶晶的:“我找着崽儿了!”

  于是乎这两个人在把客厅翻得一团糟之后又留下一室狼藉往育苗房里跑。感世已经完全不在乎那一百多个花盆究竟哪个能有殊荣当种子的温床,他一手攥着失而复得的种子,随便挑了个门口的花盆带走。

  两个没经验的家伙一起捣鼓育苗房里的湿热环境,小心翼翼地打光,时不时窃窃私语:“会不会太晒?会晒焦?”“嗯,再暗一点……糟了,水浇多了,会不会发霉?”“没多,第一次浇水要浇透。”“崽儿埋两节指骨那么深就够了,你说是你的两节还是我的两节,你我的两节指骨差了一个指甲盖那么深呢。”“折中吧。”“好主意,诶?你干嘛说话那么小声。”“不是你先小声的吗?!”

  感世找到种子已经万分欣慰,早就不记得之前脱口而出要和搅事精离婚的事了,对种子的另一个爸爸十分之和颜悦色,还带着点“哇,这是孩子的另一个爸爸”之类的微妙娇羞:“我怕吓着他了。”

  哈布斯深有同感:“我也是,怕吵着他。”

  两人沾一手泥,种颗米粒大的种子硬生生出了一身汗,形象十分之脏乱差,并肩晃荡着走出了育苗房转战家里的大浴缸。兵荒马乱的一个傍晚之后两摊咸鱼都受不住地软在了浴缸边缘,一人头上顶一块热毛巾默默地泡澡,双眼空洞,脑子都被挖空的模样。

  两个人都相当符合“一孕傻三年”的传言。

  最后还是不知道谁的肚子叫了一声,他们才做梦似地爬出浴缸,跑到楼下去找吃的。

  两人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只在浴室里傻了一会儿就又以饱满的热情投入到催芽的进程中去,双双端着盆炒饭回到育苗房里守了半夜,天光乍泄时才意兴阑珊地回房睡。

  窗帘把晨光尽数遮住,恐龙兴奋地睡不着,忍不住多嘴:“崽儿什么时候会发芽?”感世想起季秋四百多年才发芽的悲壮历史,独自一人担下心塞:“温度湿度都照着育苗教科书上的来,应该……很快就发芽了。”

  他累得厉害,抛下恍恍惚惚一惊一乍的伴侣率先睡着。殊不知在这之后,有个人轻手轻脚地勾出了他的无名指,用差点被遗忘的婚戒套住了他。哈布斯怀着隐秘的喜悦乖宝宝状躺在熟睡的人身边,一边暗自咂摸“我有老公了”一边克制不住想大声嚎叫“我有崽儿了”,完全生不出一点睡意。

  最后他所有澎湃的情绪全化成小声的“呜呜”。本体有好几米的恐龙先生硬是拗了一个小鸟依人的姿势,企图嵌在他男人怀里睡去。奈何就算化成地球人的形状,他也依旧比伴侣高,压根就小鸟不了。于是乎他退而求其次,以一个大鹏展翅的姿态嵌了半个身子到他男人怀里,心满意足地睡了过去。

  初为人父的哈布斯贼喜欢往育苗室跑,几乎达到了日夜蹲守,时时探看的地步。倒霉的种子每隔半天就会被猴急的爸爸挖出来观察一番,再谨慎地放回原位,轻轻地把土盖上。此等鬼祟行径被感世活捉好几次,后者仗着自己的人种优势毫不留情地嘲他:“别老是挖出来看,他自己会发芽。”

  哈布斯深感同意,当天就把一天挖两次的频率减少为一天挖一次。

  不料这天晚上哈布斯半夜醒来一模身边,竟然没人。他登时就惊醒了,惊慌失措冲出房门。少了一扇门的阻挡,对面育苗房里悉悉索索的声音毫无缓冲地传了过来。他打开充满吸引力的育苗房往里一探头,正好瞧见感世蹲在地上捻着种子细细查看,一副恨不得能用眼神把芽催出来的架势。

  白天才斥责过伴侣的野草讪笑,垂头耷脑地把种子放回他挖开的小坑里。哈布斯哭笑不得,和他一起把种子又埋了回去,押着不老实的伴侣回去洗爪子睡觉觉。

  一个礼拜之后,望眼欲穿的手痒双亲又一次克制不住地把种子挖了出来。此等丧心病狂的行径要是被农民伯伯看见了,八成得斥一句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人为干扰种子的生长发芽。

  不料这次的进展是远大的,种子的一端有一条缝,一道浅浅的黄色出现在裂开的外壳之下。

  感世手一抖,差点把种子甩出去。

  种子一旦发芽,他就有了独立的意识,可以称得上是一个“人”了。他会在双亲的教导之下学会语言、拟态以及所有成长过程中所应当学会的技能。生芽而为人有一点最深刻的变化就是:他会表达了。

  简单点来说,崽儿会“吱吱”/“啊啊”/“咻咻”/“吼吼”这般叫了。

  哈布斯又一次兴奋地化出原形,企图把恐龙的叫法教给在人种方面明显跟了另一个爸爸的芽子。他退后一些低垂着头化形,以免戳破天花板或是顶到自己的老公孩子,布满尖牙的深渊巨口张开在种子边上。一排锃亮的牙齿剔骨刀一般排列在小小的种子面前。

  “哗呜~~”兴奋的恐龙爸爸连续嚎了好几嗓子,回音在这栋屋子里游荡。

  感世随他发癫,自觉这个家还是要由自己来撑起,在一片“哗呜~~”“哗呜~~”酷似野狗叫声的魔音灌耳中矜持又正经地叫了两声。

  “咻咻!”“咻咻!”

  植物实质上是不会叫的,在学会动物系人种的语言之前,他们只会用身躯切割空间中无形的气流发出不同的声音,借此来和其他的花花草草们交流。风声才是他们最初的语言。

  等他们学会化形并掌握动物的发声本领之后,风声光荣地退位,成为植物系人种尘封的母语。风语通常会在有新的家庭成员诞生的时候闪亮登场,成为芽儿们成长的第一课。

  两人乐此不疲,整整对小芽儿吼了两个小时。不仅没得到回应,还吼得芽儿都有点蔫蔫的。

  感世率先回过神来:糟,这孩子一直被捧在手心里,他脱水了!

  脱水的崽儿当然没力气学他们说话,整个芽都没有要探出头来多暴露一点长相的意思。那一点点黄色两小时前是什么样现在就是什么样,依旧很矜持地缩在壳里。更大的可能是,他只出了一点点缝就被双亲揪出来一顿嚎,懵懂不清的情况下吓得不敢出来。

  两个不着调的家长连忙把种子又埋了回去,双双累瘫靠墙晾成两条笔挺的咸鱼。哈布斯抓起感世的手拍了拍自己的脸颊以示惩戒,低声下气地和花盆里的崽儿道歉:“别怕啊,我们是你的爸爸。”

  他用指腹抹去花盆边上的一点泥土,好言哄道:“快把芽儿探出来吧,乖宝宝~”

  重新回到湿润泥土包围中的种子稳如泰山,一点点回应都不过他那焦急的爸爸们。

  稳如泰山的宝宝连续稳了三天,三天过后他的两个爸爸都感觉到不对劲了。这三天里他们一点都没动崽儿,顶多浇点水,连挪动花盆都不敢,就怕把这腼腆胆小的孩子又给吓到。每天也就抽零碎的两小时给种子上上语言课,重复“爸爸”这个词好几百遍。

  这般隐忍可以算得上是非常稳重了。三天下来,这般不同于往日急躁的“一日挖三回”的沉稳有了回报,花盆正中间的泥土出现了一条细细的缝。

  这说明种子已经出芽,马上就要破土。

  这个时候的种子不同于刚刚破土的迷蒙状态,他已经出生三天,处在有语言和外界环境的刺激中已经整整七十二个小时,他理应掌握了一定的满足自身需求的能力。比如剧烈扭动自己的身子摆脱外壳的桎梏,或是更直接一点。

  “咻咻!”

  ——爸爸快帮我把壳剥开!

  泥土不会阻断声音的传播,房间里还装有监测声波运动的育儿神器。这种仪器专门针对植物系幼崽破壳之后的超凡行动力,但凡有一点异常的震动发声都会被记录下来。响动超过正常的频率还会发出警告,以免好动的芽儿蹿出花盆跳到地上摔成一棵废芽。

  多少好动的小宝宝摔成废芽之后就此夭折,这几乎是每一个植物系成人的噩梦。

  ——他们植物系人种的生长轨迹就是这么命途多舛,不仅脱落十分随意,连夭折也不过是动动根须的事。他们在幼苗阶段还没有拥有或柔韧或坚固紧实的茎干,也不会化形套用别的人种耐摔耐打的外壳。妥妥的脆皮物种。幸亏植物系人种大多繁殖力惊人,不然动物系人种就要承包星际百分之九十九的人口了。

  感世皱着眉头查看神器,只能调出自然界植物自然生长所发出的轻微响动。那种缓慢地破开外壳,迟钝地一点点往外抽芽的细微响动。全然不似生机蓬勃的小崽子,倒像一个迟钝的大龄幼儿。

  他看着花盆中间的一条缝,终于确信他们的崽儿已经快要破土却不会发声,更不会像其他的幼苗一样活蹦乱跳。他脸色煞白,如遭雷击,整棵草都有点晕。

  “哈布斯,”他摇摇欲坠地扭头仰视自己的伴侣,“你说咱们的崽儿会不会是一个……”

  小智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