判决

  死亡的人无法再审判定罪。法官和医院打过招呼,病人一苏醒就会被带去受审。不料这次只是回光返照,连这点脚程的时间都不给他们留。法官只得在外边狂call最高法:“院长,被告人已确认死亡……嗯……终止审理。”

  初步敲定波德无罪之际,沙哑的声音突兀响起:“谁说要终止?继续。”

  哈布斯原本扶在墙边干呕,听到这话猛地回过身来,正巧看见里奥拂开法官医生走进监护室。他皇帝脸色还泛青白,侍从弓着腰扶着他走进去。他看了一眼仪器上的各类数据,又瞥了眼病床上的躯壳,冷冷道:“告诉米查尔大法官,继续审理。我等着他的判决结果。”

  公正不阿规矩守礼的皇帝形象崩成碎渣。

  哈布斯不可置信地看着刚醒过来就迫不及待要来干预审判,要求长兄带着罪名下地狱的皇帝。他上前两步:“他已经死了。”

  皇帝笑了,右耳处的一块焦痕格外明显:“死了也要带着污名去见老爸。”他看着自己弟弟红红的眼眶,不屑道:“我猜他死之前跟你说过点什么,大概还离间了一把你我。”他不等哈布斯说话,上前两步敲了敲弟弟的脑袋。

  “你这个人永远这么感情用事。他原本是打算在老爸忌日的时候定点攻击。这个点就是除了你之外的所有兄弟,包括我,米勒,勒庞。要不是你提前去祭拜,他就得逞了。”皇帝推了一把怔楞的三弟,一瘸一拐地往外走,“他既然敢打我家人的主意,我就不会让他这么便宜地死去。”

  哈布斯的回应听着很在话题之外,他倒不是有多气恼的样子,反而是无力感更深些:“你的家人里没有波德?”

  皇帝可疑地沉默了,不自觉地抿唇过后,他冷冷地说:“没有,我能对你念一份兄弟情,已经是极限。他这样背叛老爸的人不算是我的家人。”他头也不回地离开,顺带出言打压似乎有些受伤的弟弟:“父亲的遗骨还剩下一半,你有空和摧毁父亲遗骨的杀人犯哔哔还不如和勒庞他们一起去捡。这活计不好让别人动手。”

  “你刚刚已经为波德哭过了,再拦着我为老爸讨个公道,未免也太过不孝了一点。”

  皇帝表现得格外冷硬,丝毫看不出来里头死掉的那个是兄长。他脸上是显而易见的刻薄,甚至有些得意了,一锤定音道:“谁也不许把波德已死的消息传出去,我说他还没死,他就得活着。”

  法官犹豫了一番,最终倒在了皇权和舆论的压力下,给哈布斯鞠了个躬。

  季秋追上来拉了一把,试图求情:“人都已经死了……” 里奥回头瞪了一眼表情明显不对的季秋,说了句“乖,听话”就打算离开。

  感世把软弱易推的季秋揽到自己身边,面露不虞:“二哥不叫米勒和勒庞一起来决定他们长兄的死后哀名?不打算把元老和法官们也请过来平等磋商一下?一个人带着个侍从来这边逞威风,也是因为知道这样做在情理上无可指摘,但不可避免让人齿冷吧。”

  “既然知道此举苟且,就不要对我的人站在道德高地百般打压。”年轻的医学生嗤笑道,“虚张声势,猥琐至极,毫无兄长风范。”

  皇帝脚步顿了一下,似乎有所隐忍。他不愿意再看自己的三弟,并留下两整排侍卫看守这里每一个知道波德死讯的人。

  皇帝忙得很,刚会下地就不愿在医院里呆着了,得在民众们面前露个面以示安好。他指示侍从把自己带到医院天台,而后拍着侍从的后背示意他松手。他软着腿走远两步,下指令:“变个原形,我想骑龙回皇宫。”

  他看着侍从一边看着他一边倒退着走远,冷不丁嗷地一声催促道:“快变,我要骑你,多飞两圈,飞高一点。”小寅不看皇帝了,大步跑开熟练地变成恐龙,翅膀扑棱了两下:“陛下又不开心了吗?其实……”

  “我刚才失态了,像个张牙舞爪的小人。”皇帝心满意足,但还是要绷着脸。他爬到小寅背上,“莱特从小就不亲我,又是个容易被哄走的,现在心里指不定怎么看我。”

  侍从很是善解人意地接上上一句没说完的话:“其实我刚才一直看三殿下的表情,痛恨说不上,有点哀痛和失望倒是真的。”他小心翼翼的挑高翅膀让皇帝找准坐下的地方,安慰他道:“您要体谅三殿下第一次看您针对大殿下的心情。他还不知道你之前逮着军备的矛头问责黑曼巴,刻意引导星盗们排挤厌弃大殿下的事呢。三殿下……可能不太适应尖锐的二哥。”

  皇帝心里暗骂“个白眼狼和波德倒是天造地设的一对,,我还瘫着呢率先去看那个杀人犯还不许我对付死人,哀痛?哀痛个屁啊”,“老子就是这样以权谋私的皇帝,老子就是要把波德踩到泥里去,我就是爱也不放过白眼狼波德”,“小崽子我带这么大骂他两句怎么了,去哪里找了这么个牙尖嘴利的男人来怼我,讨债鬼”。

  然而嘴里邪魅高冷:“呵,谁在乎他?谁是他二哥?亲疏不分的小白眼狼。”

  小寅俯首帖耳不去戳穿皇帝的冷面,载着一只一会儿丧气倒灶一会儿又斗志满满的皇帝去皇宫上镜头卖惨去了。

  从死讯被瞒下到罪刑判决公布不过短短的半个小时。皇帝克制不住对着贴身侍从露出和普通民众一致的快意笑容,余光看见米勒急匆匆赶回皇宫时才有所收敛。皇帝表现出恰到好处的遗憾:“判决一生效波德就咽气了,没能在他身上执行死刑。”

  小寅侍立一旁,默默地把考取侍从官时疯狂仰慕“传说中刚正不阿堪称人性楷模的里奥皇帝”那个无知的自己给掐死了。

  哈布斯没有关注法院那边的进展,里奥一走,他就离开了医院。侍卫们既不敢违背皇帝的命令也不敢碰有伤在身的三王子,只好如临大敌地分了一半人跟着他,生怕他脱离监控。众恐龙们围着三王子和他的夫婿,战战兢兢地——到了卡泽山下。

  哈布斯走出医院时还手脚无力,经过这段路倒是恢复了精神,一行人上了山。他不满里奥的杀伐,但是认同他的话。他确实没那么圣父要去阻止审判,亡夫散落一地的遗骸提醒了他,是波德先下的杀手。不仅仅针对活人,连死人都不高抬贵手放过一回。

  夫夫两带着一只老五一起地毯式搜索炸碎的遗骨,米勒早前也在,不久前才被元老院召唤下山。

  哈布斯家族的内斗剪不断理还乱,和遗骨一样化成一地鸡毛,磨人又无法抛却。感世每次搜索完一小块区域就要偷偷瞄一眼哈布斯,见他没有什么异样才复又躬下身搜寻碎片。他没有听到波德的遗言,不过就算听到大约也是无法理解波德“你一直拿我这个儿子当空气,我就当着你的面毁掉你喜爱的孩子们”的极端情绪。

  他有所分心,免不得要出一点岔子。在按照勒庞的指导搜索到山顶最边缘的区域时,他又一次偷看哈布斯,无意间踩到了一个硌脚的东西。等到抬脚一看,一截灰白的细长骨头断裂在他的脚印里。

  这座山的山顶都被老皇帝承包了,这根骨头又符合恐龙的骨质特征,不会有属于另一头天葬恐龙的可能性。踩碎了公公骨头的破落儿婿倒抽一口凉气,愧疚的望向哈布斯。后者第一时间察觉他的视线,小跑两步过来接过碎骨。

  感世急得很,哈布斯却率先开了口:“不碍事。”

  “他都已经化成了枯骨,绝不想看到儿辈们因他生怨。”

  他将老哈布斯的骨头握在手心,一时间迟来的情绪都涌上心头:“哪有人面面俱到,我一直呆在家里,自认看他们父子相处得还可以。爸爸他确实对里奥要求更高更加重视,可要说当老大是个摆件,那是绝对不可能的。哪怕是养子,我也没有看出来老大遭到了放养和无视。”

  “人还活着的时候只暗自编排不主动诉求,死了也要欺负他一根枯骨不能跳出来解释,可笑地活在日复一日的对比中。不说是他,家中哪一个兄弟比得过里奥受到的的偏宠?”

  哈布斯脑子一乱话就特别多,也不跟枕边人解释,就是一味地发泄:“谁不偏宠学习好又懂事听话有责任心的儿子?他要是真想求点公平,又何必选择长年去远方求学,不在身边多年肯定生疏,他却反过来以此验证父亲对他有所薄待。”

  “死后还不让人安宁,那也就不要怨恨扰自己清净的人了吧……”

  碎碎念的恐龙怨气满满地将碎骨交给勒庞,更加小心地继续搜寻。这回感世可以隔老远看见他面上冷硬的线条了。这个人不像之前一样保持着回不过神来的迷蒙,随着时间的流逝越发显得心事重重神经敏感。

  他拒绝与任何人交流,心事重重地埋头在这片枯草之中。他们清理完所有的碎骨之时,阳光已经变成了赤红色,夜晚将要笼罩这个星球。波德别冠上谋杀的罪名,判决死刑立即执行的消息也传遍了星球。

  同时传来的还有皇帝将“波德·哈布斯”这个名字从家谱上划去的消息。

  哈布斯一晚都没有多留,带着身上大大小小的皲裂焦痕踏上了返回地球的路程。感世什么都随他,只和里奥保持着联系。皇帝这个时候倒是维持了他的优雅形象,不像白天那么真情外露,消息一条条显示在相对还能沟通的弟婿光脑上。

  “告诉莱特,等他想通了随时可以回来。我白天的话说得有点重,确实是存了一份心虚与私欲在里头。不能维持咱们家兄友弟恭的表象,伤害了他的感情,我很抱歉。”

  “这家伙比较感情用事,不能接受兄弟碾压的事实。他情绪可能不太好,要是发牛脾气你多担待他一些。”

  “我虽然对波德苛刻无情,对他还是真当兄弟的,他能在山上站在我这边,我敬他是个识大体的,很是欣慰。”

  “以后常回来,没了波德我们剩下的几个还是好兄弟。”

  一段时间过后,皇帝好言相商没有得到回应,冷静理智的形象又崩得一塌糊涂:“波德是收养的,我才是他亲哥哥,我都这么说了他都不回个只言片语吗?感世你问问他是不是要跟家族脱离关系跟我分家,你告诉他,两个弟弟是我的,我的!他休想来挑战我的家庭地位!”

  “莱特简直和季秋一样不可理喻,为什么不回我!是不是也在一边哭呢,难缠,是要我喂糖糖吃吗?他们两个简直是要搞死我,气死我了,这是在弑君知道吗!?”

  感世压根就没传话,他只随意地瞥一眼里奥的话,大部分心力都放在隔壁架势飞行器的男人身上。里奥不愧是带大老三的人,他有一点说对了:他确实狠狠打碎了中二龙心目中勉强维持的兄友弟恭表象,将象牙塔中的人推出来看到了兄弟碾压的残酷。

  哈布斯情绪有点失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