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古代言情>鼎沸【完结番外】>第30章 所谓闹狐

  阮筝汀唤醒终端,刚准备再搜一搜住宿,就听喻沛在旁道:“这边。”

  哨兵开着地图导航,领着焉耷耷的向导,穿过五光十色的街区,路过千奇百怪的观赏飞艇,遇见形形色色的商旅,以及憨态可掬的机械宠,一路走走停停,周遭渐渐冷清,最后在某个偏僻巷尾找到间旅舍。

  外观古朴典雅,与四周格格不入。

  一扇对开木门,门脸高高窄窄的。

  巴掌大的鸟头铺首,喙衔门环,其上浮雕着一只狐狸,头尾盘绕状,精巧灵动。

  阮筝汀抬头一看,单只灯笼旁,映衬着一块很是古拙的牌匾,纹理秀致,俊逸小楷写着“祈安”。

  喻沛伸手按上门环,铺首上的鸟瞳乍然一亮,传出锁舌弹开的动静。

  推门而入,里头是条窄廊,两侧壁灯在人身前半米处萤萤亮起,又在走过后悄然熄灭。

  他们穿过走廊,挑过竹帘,拐进古色古香的前厅。

  三面书墙,入眼是四扇小轩窗与三米宽的及顶屏风,其后摆着套竹制靠椅,当中有个人侧对门口翘腿而坐,姿态慵懒闲适。

  他顶着一头稍显疏狂的狼尾发型,听见响动头也没抬,抬臂曲指,随意往屏风上一敲。

  其上山水画倏忽消退,各类型房间余量、价格及入住须知逐字陈列。

  阮筝汀的目光被他身后靠墙处的猫爬架所吸引,那玩意儿最上面被改成了鸟巢,不伦不类的。

  巢里窝着只灰蓝背羽的游隼,睡得昏天黑地,右翅展开搭在巢沿,羽毛乱糟糟的,却有茶色的毛发从翅膀和巢沿间的缝隙间支出来。

  阮筝汀不由停下了步子。

  那簇发毛突然动了动,滑下来一截蓬松的大尾巴,而后翅膀被微微顶开,探出个毛绒绒的狐狸脑袋。

  小家伙睡得糊糊迷迷的,盯着阮筝汀打了个哈欠。

  旋即游隼撑开眼缝,眸光幽深,自上而下锁住了这位陌生的向导。

  ——是两只精神体。

  屏风转为透明,男人似有所觉,手指从书页上移开,抬头望来。

  恰好喻沛展臂揽过不知何故呆愣着的阮筝汀,侧身切断了游隼视线,开口唤道:“安叔。”

  是名看不出具体年岁的中年男人,浓眉深目,双鬓却已泛白。

  精神体见状又把自己窝回去,翅膀调整位置,重新一搭,盖住了狐狸的脑袋。

  那男人合上书册放至一旁,边调整着眼镜度数站起身来,认出喻沛后展颜大步走来,左颊浮起个深深的酒窝,“阿翡,可真是好久不见!”

  喻沛迎上几步,与之拥抱过后乖巧笑道:“要打扰安叔两天了。”

  “求之不得。”男人神色惊喜,半握着喻沛肩膀看向他身后,“这位是——”

  “搭档,阮筝汀。”喻沛把向导拉上前,同两人简单介绍过,“旅店老板,以安。”

  “安叔。”阮筝汀笑,下意识跟着喻沛唤道。

  接下来便是他最不自在的熟人话家常环节,他困顿又疑惑地想,喻沛这么一个平日里能静则静的人,为什么总能和人相谈甚欢。

  或者,只是同自己待在一处时不爱说话。

  他垂头捧着水杯,没忍住打第三个哈欠时,以安终于把两人催去睡了。

  阮筝汀如蒙大赦,随便找了个门口没亮灯的房间,刚想刷ID卡。

  喻沛脚步未停,错身的间隙,探指轻敲过他手臂,淡声道:“二楼。”

  阮筝汀不知所以,垂手慢吞吞跟上去。

  木质楼梯,带着树皮,个别踩上去甚至会吱呀作响。

  充满野趣,不过在凌晨有点别样的风味,简称慎得慌,阮筝汀搓了搓胳膊。

  喻沛挑好间房,刷卡推开门,就着单臂挡门的姿势侧过身,对阮筝汀往里歪了歪头。

  后者向他睇来不解的眼神。

  喻沛也不说话,就这么安静地看着。

  阮筝汀犹豫片刻,推着行李箱进去了。

  单室复式,装修中规中矩,只在细节处融入些别样设计,令人怡然心静。

  喻沛正习惯性地把精神力延展至房间各处探查环境,冷不丁被人一把拉住手臂。

  阮筝汀仰着头,用气音道:“能正常说话?”

  喻沛被呼吸扑红了耳朵,微微偏头一躲,有些好笑:“不然呢?”

  那你怎么搞得像危地潜行似的,战场后遗症真可怕。阮筝汀腹诽,边松开手去整理行李。

  “环境陌生,住一起有个照应。”喻沛瞥一眼被他抓过的手臂,“我从刚才就想问了,你的体温似乎在升高。”

  “我的体温很正常。再说,”阮筝汀简直莫名其妙,觉得这人多疑又反复,“你不是和老板认识吗?”

  “这两者又不矛盾。”喻沛指了指两张床,“你想睡哪里?”

  向导看上去更想睡单间,纠结一番后勉强道:“上面,谢谢队长。”

  喻沛一哂。

  两人一前一后洗漱完,阮筝汀盘腿坐在榻榻米上,抱着个玻璃碗例行吃荟桔。

  这是冯莱给他开的每日食补,金柑大小,味道天差地别,透着股草药味。

  向导生无可恋地干嚼着,随口问道:“这间旅馆看上去干净雅致,为什么入住率这么低?因为位置太偏了吗?”

  “不是,因为有个传言,这里闹——”

  喻沛擦着头发,本是随意地抬了下眼,却见那人神色稍显紧张,咀嚼的动作越发缓慢。

  像只抱着吃食,时不时竖耳警惕的松鼠。

  他又想使坏了,刻意拖长尾音,拖得对方失手打翻了玻璃碗,几颗荟桔顺着楼梯骨碌碌滚下来。

  阮筝汀手忙脚乱,嘴里还塞着一个,鼓着腮帮子干笑道:“闹,闹什么?”

  喻沛忍笑:“……闹狐狸。”

  阮筝汀把嘴里的东西咽下去,近乎小心翼翼地确认道:“闹狐狸,是什么意思?”

  “字面意思。说是这里有一只疑似精神体的狐狸,”喻沛打开静音吹风机,漫不经心道,“同一时间,有的人能看见,有的人不能看见。最奇特的是,能看见的人也不是每分每秒都能看见。”

  阮筝汀快速眨眼,小声道:“我只在鸟巢里看见了游隼。”

  他看不清喻沛的表情,只听得那人无奈调侃着:“你还挺想见着狐狸啊?”

  “我先睡了,”阮筝汀放下玻璃碗,默默缩进被子里,瓮声瓮气,“晚安。”

  喻沛只问:“我能把雪豹放出来吗?”

  阮筝汀戴上眼罩和耳塞:“你随意。”

  *

  或许是重回平崎,又被扎过针麻醉剂,再加上听了起神神叨叨的传闻,阮筝汀久违地做了个少时才会出现的梦。

  梦里画面斑驳,像是劣质油彩胡乱涂上去的色块组合,笔触粗糙,线条凌乱。

  一间六平米见方的病房,一侧封网落地窗,两侧单向玻璃墙。

  他穿着干净的棉质衣裤,半卧在床,床品黄白条纹交错,床头柜上摆着半枯的杏色永生菊。

  日照线斜移,有医生打扮的人推门进来,面容模糊,姿势僵硬。

  他们放下瓶瓶罐罐,倾身过来抚了抚他的发顶,手滑下来停在耳侧,故作亲昵地捏捏他的脸颊。

  那些人脸像揉皱又展开的泛黄纸张,在嘴巴的位置撕了个洞,正在无声开合。

  他乖顺地伸出左手,袖口被卷上去,露出伶仃小臂,零星落着青色的针眼。

  透明药物被推进体内,那些细小的液体流好似线虫群,顺着静脉游走至身体各处。

  反应是渐起的,起初是眩晕,而后是恶心感……

  视野扭曲,他开始感受到疼,细细密密的疼,说不清具体部位,好似有什么看不见的细小东西正从内部仔细啃食。

  视角脱离躯体逐渐飘高,他游荡的意识冷漠看见“自己”濒死,听见“自己”哭嚎,却依旧能够清晰地感知到那种蚀骨的痛感。

  那些安抚他的人类手臂变成冰冷的机械,遍生倒刺,粗暴地将他的躯干与床榻钉在一处,被单晕染成令人作呕的颜色。

  他如同一只被铁丝细细缠缚的雏鸟,挣扎渐止间,喉咙里滚出不堪听的破碎嘶鸣。

  精神力正不受控地外溢,以躯壳为中心凝出无数细短的络丝,高低不一,每一根都会析出细白冠毛,类似蒲公英花种上生出的绒状物。

  乍看上去,宛如一具被霉枝菌侵染的尸体。

  *

  阮筝汀惊喘着醒来,感觉有毛发正扫过他的脚踝。

  他猛地缩脚,扯下眼罩撑身坐起,与一双熟悉的兽瞳怔然相对。

  屏障四散,他捂着犹在发颤的心口,艰难缓过几口气,哑着嗓子有些埋怨地道:“你怎么在这里啊?”

  雪豹盯着他,骄矜地一摆尾。

  那条毛茸茸的大尾巴搭上被子,有络丝附着其上,一截莹白一截透明地交错着,缠绕成环。

  “……”阮筝汀尴尬得无以复加,探手去解,“抱歉抱歉,我给你取下来。”

  尾巴尖抖了一下,他滑稽地停下动作:“弄疼了?抱歉,那我再轻一点点。”

  雪豹动动耳朵,脑袋转开几秒又转回来。

  向导忍不住把它的头往旁边推,嘟囔着:“别看我,你的眼睛在发光。”

  等把络丝弄干净后,这人指指楼下单床,企图打商量:“能不能不告诉他?”

  雪豹歪头。

  “我就当你答应了,”他又给尾巴顺过毛,“晚安,大猫猫。”

  大猫猫在榻榻米旁边趴下来。

  阮筝汀重新躺下,复盖好被子,窸窸窣窣间,没有听见喻沛正翻身的动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