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弥漫,街道空无一人。

  秦淮川在医院受完气回了公馆,范文生出门迎接,见他一脸不愉快,赶紧叫人把车停好。家里仆人从车上搬了七个箱子出来,迅速走进大门。

  范文生这边已经打点好一切,晚上要向他汇报工作。

  跟着人上了楼,管家说已经烧好水,故等在浴室门外伺候着。

  秦淮川摘下手套,把身上的大衣脱下来放在鼻子边闻了闻。心烦地扔到一旁,大概是闻出了一股烟味。

  管家要捡起来,秦淮川立马说:“要不得,把衣裳扔了吧。”

  管家呆愣地点点头,这衣裳是好料子,还是专门从上海定制的,扔了实属有些浪费。

  范文生在一旁瞧出点秦淮川的意思,说:“老徐,去扔了吧。这衣服穿不得第二次了,味道实在刺鼻。”

  管家笑一笑:“是,我也瞧着有股子怪味儿。”

  说完,正要离开。

  秦淮川忽然推开浴室的门,围着浴巾,头顶抹着白花花的泡沫,说:“车上搬下来的箱子,明日你送去青云路孟宅。”

  接着“哐”地一声关上门。

  管家看向范文生,问:“副官,什么箱子呀?”

  范文生摸了摸下巴:“我也不知道,去看看?”

  俩人下了楼,到了客厅。

  管家拿着小刀划开纸箱,刚打开就闻见一股浓浓的果香味,掀开垫在上面的报纸一瞧,塞得满满当当的苹果。

  他伸手盖上,嘘了声:“这么多!全是苹果!”

  范文生抿嘴:“爷倒是想一出是一出,这么多人家也吃不完。要是明天他不要,你还得搬回来。”

  管家哎哟道:“那怎么办?还搬吗?”

  范文生抱着手臂想了会:“搬呀。”

  反正这差事没落在他头上。

  第二天一大早,医院来了话。

  说孟庭许办了出院,自己在门口叫了辆黄包车回家去了。

  秦淮川坐在饭桌上边看报纸边喝着豆浆,几位太太互相看了眼,又听传信的站在一旁说:“依照您的吩咐,撤了护兵,没人拦他。”

  柳眉烟咬着手里的鸡爪,忽地问:“就这么让孟先生走了,不要紧吧?”

  苏敏敏试探性地说了句:“孟先生算是有些倒霉了,我应该看好小少爷的,不然也不会伤到了人家妹妹。换做是我妹妹受伤了,我也生气的。”

  赵娴翻了个白眼,撂下话:“你们非得揪着这一件事情不放是吗?我说了百八十遍,他妹妹又不是我家真真踢的,要怪就怪那头畜生去。我就说别在后院养些没用的东西,也不值几个钱,还天天叫人搓洗马皮子。何况川儿......不是已经教训过真真了吗?还要他如何?本就是个外人,你们现在反倒是胳膊肘往外拐!”

  这个女人一旦不讲理起来,谁跟她呛一句她都能把白的说成黑的。

  秦淮川耳朵刺疼,又翻开一页报纸。

  听差的等各位太太都说完了,才继续道:“还有,早晨送去的那七箱苹果被退回来了。去的时候孟家二小姐在家,一个字都没说,反正就是不要。”

  赵娴一听,幸灾乐祸地说:“呵!看吧,这就叫白眼狼!好心送去的东西,人家不要,还给退回来了,多没面子。再说,不光是他妹妹,孟先生不是因为川儿中毒了吗?人家兄妹二人当然不干了,又不傻,反正跟我家真真没关系。”

  话音一落,众人面色僵硬,全都看向秦淮川。

  默了会,赵娴冷不丁又开口道:“这下好了,弄生气了吧?谁惹的谁赔不是去,真真的课还没上完呢,你......你怎么也得让他把课补完再走。我怕再换一个家教,真真又要哭闹着不学,他老子回来我没法交差不是?你说呢?秦大少爷?”

  说时,秦淮川终于放下报纸。

  脸色铁青,长长的睫毛猛然抖动,眉间紧锁,看样子是气得要发火了。

  柳眉烟放下手中的鸡爪,尬笑着起身,说要回房间补个回笼觉。

  跟着,三姨太四姨太五姨太也跟着起身,闪出客厅,只剩下还在闷头喝鲍鱼粥的赵娴。

  她抬起圆滚滚的眼,看着空荡荡的客厅,回头问秦淮川:“你饱了?”

  秦淮川蓦地站起身,瞥眼瞄向赵娴,随后走出客厅。

  他爹是娶了个什么蠢女人,真是没眼看。

  范文生跟在后头,问:“要不要重新送点别的去?”

  秦淮川转身上楼,下午还要出去办公务。本来就气孟庭许没良心,对他好的人视而不见听而不闻,反倒还梦见别的男人。那自己也别热脸贴冷屁股了,他要做什么随他去就是。

  便叫回了护兵,要看看就凭那个冷青松能否护得住他。

  既然外面的人要针对自己,必然也会针对跟他走得近的人。近来身边稍微说话说得多的便是孟庭许,旁人也不敢随意贴近。那些人要是转移目标去祸害他也不是不可能,孟庭许要逞强就让他逞。

  看他傲气多久。

  “送什么送?把东西都搬回来,分给各房太太,余下多的给家里下人装点。”

  范文生说:“那您派遣暗地里监视孟宅的人呢?”

  秦淮川回了一眼,没再说什么,进了书房。

  躺在沙发上翻出一本杂志看,又叫范文生进来:“那报纸写得太差,你且再放点风声,说我在回家的路上遭受了歹人埋伏,尽量说得骇人些。”

  范文生会意,又叫人扯谎去了。

  自从回绝了秦公馆送来的苹果,那头再也没什么动静。

  孟庭许惯例按照往日去码头给人写信,上回住院的费用是秦淮川结的,照理说本来就是应该他来付钱。虽然没有破费,但手里的钱依旧是不够用的。这会儿正要去私塾领薪水,他特意穿了身教学时的青白色长衫,想继续在校长面前表现得好点。

  进了私塾,听见几个也来领工资的教书先生正在讨论海关监督被人投毒的事。孟庭许在一旁听了片刻,里面多少掺杂了些夸大的内容,不禁想写这篇报道的人太过于浮夸。

  他们朝孟庭许望了望,因他是这里资历最年轻实际年纪也最小,所以多少有点看不上。聊天时故意没带上他,等到管理后勤事务的主任来了,才假装上前拉上孟庭许一起说话。

  他问:“哎,你知道前些日投毒的那件事情吗?”

  孟庭许不爱跟人谈论这些,只好点点头,没说话。

  他继续说:“现在全广州都在议论投毒案,我们猜测是张广平那群人干的。”

  “张广平?”孟庭许问。

  “你不知道?”

  孟庭许摇头。

  他走到孟庭许耳边悄悄说:“税务司的,早就看不惯秦淮川了,早些年俩人在饭桌上还打过一架。肯定是他怀恨在心,想报复秦淮川。”

  孟庭许问:“为什么看不惯他?”

  “因为交税呗,还能是什么。海关税收征税和管理,不仅仅是银行,还有金融界,都受制于税务司。”

  “他管理海上运输,跟税务应该不相关。”

  “怎么没关系?俩人因海税吵了一架,老死不相往来。一个说要设立烟土税收,一个禁烟土,你说能不打起来?”

  这倒是,现在全国严明禁止烟土买卖,统一销毁焚烧,那人还搞个什么烟土税,这简直是在秦淮川的领域里撒欢,秦淮川没把他卸了都算仁慈的。

  孟庭许想了想:“你说的这话真不真?”

  “当然真了!大家都知道的事情,你换个人去问,谁不晓得。何况前些日子的晚上,他回公馆的路上还遇袭了。听说汽车轮胎都爆炸了,你说这真不真?”

  他一片话,牵动了孟庭许的心。恍惚一怔,问:“他出事了?”

  先生撇撇嘴:“这我哪知道,我也是看报纸上说的。喏,报纸就在这,你自己看呗。”

  孟庭许急忙拿起报纸,看见头条巨大的黑字便是秦淮川深夜遇袭一事。

  仔细读完,编辑处是冷青松的署名,心里乱糟糟的。

  在私塾领了工资,折返回家。

  马上又换了件平日穿的衣裳,匆匆出门。

  走至东兴大街,看着外头攒动的人群,停下脚步。

  自己是为何出来了

  漫无目的地走在街上,看见一家新开的胭脂铺子,不知不自觉就走了进去。

  老板见是个年轻男子,长相标致,但穿着却破烂,布料不好,缝缝补补好几个洞。探出半截身子,对他摆摆手:“先生,我们这儿都是定制的,货好有点贵,没有您要的东西,您回吧。”

  店里站了几位小姐,挑选胭脂的时候回头瞟了眼孟庭许,乍见一愣,好生清秀,虽然看起来穷,但气质非常,不由多看了几眼。

  孟庭许被人注视,她们从头到脚打量了一会。

  他心里兜着事,倒不是很在意老板嫌弃他。慢慢走到柜台前看胭脂,又想离家后幼芝再也没打扮过,连条像样的裙子都没有,愧疚起来。

  便问:“老板,你们这儿最便宜的胭脂是哪款?我能看看吗?”

  老板最烦这种买不起还要装作买的人,故意问来问去,耽误生意不说,还妨碍别的小姐买胭脂。于是他从身后橱窗里拿了一盒胭脂出来,放在柜台上说:“这款,名字叫“烟雨江南”。粉质细腻,味道清香,似香雪兰。你看看?”

  孟庭许拿起盒子,轻轻打开盖子闻了闻,问:“这盒多少钱?”

  老板别着嘴角,眼神上下扫来扫去,说:“就算你二百银元吧,收的是成本价,觉着喜欢的话,就给你了。”

  二百?

  没曾想这么贵。

  孟庭许只好放下胭脂盒,说:“抱歉,我......我没带够钱。”

  老板一把抢了回来,指着他说:“没有钱就别来问,问了你也买不起。”

  他垂着头,耳根子红了,尴尬地侧过身。

  从门口走进来的小姐突然站了上前,啧了声:“老板,把你刚才给这位先生看的“烟雨江南”给我瞧瞧。”

  见是位富贵人家的小姐,带着珍珠项链,珍珠耳钉,穿着荧黄的绸缎子,是个有钱的主,立马谄笑着拿出胭脂盒子说:“小姐,您要的胭脂。”

  小姐打开盒盖,刚要凑近闻就立马咳嗽起来:“天呐!你这黑心的店家,这种货色也敢拿出来卖给我?这分明就是没做好的胭脂,这成色,这粉质,还有,你说它值二百银元,你怎么不直接从我包里抢钱呢?最多二十块,盒子就占一半!”说完,拉住一旁的孟庭许道:“哎,你别走,幸好你没买,不然就被人宰了。他还想骗你钱,简直没道理,就算是最便宜的款式,也不至于拿这样的东西坑害不懂的人!”

  老板一见,遇见识货的了,面上挂不住,不好得罪了富贵人,立马道歉:“对不起对不起!我拿错了!给这位先生拿错了,小姐您别生气,我重新拿就是。”

  小姐冷哼一声:“你跟我道歉做什么?你应该给这位先生道歉,你方才还想骗他呢。这多人都看着,你还想抵赖不成?”

  老板双手作揖,连声道歉。

  孟庭许勉强一笑,算是接受了。

  这世道坏人很多,但好在总有好人站出来。世态炎凉,硝烟停止不久,能有这般善良的心,不多了。

  她拉着孟庭许出来,望着胭脂铺子的招牌道:“你别放在心上,人人都有权利选择买或不买,全由心意,不由金钱决定的。倘若是喜欢的,我相信就算那胭脂再贵你也会买给重要的那个人。”

  听完她的话,孟庭许这才抬起头看她。

  见她灵动活泼,很是可爱。身后跟着个丫鬟,手里提着大包小包。

  他顿了顿,郑重向她抱拳道歉:“多谢小姐解围,真的......谢谢。”

  她勾唇笑一笑,越发觉得眼前这人不一样,谈吐举止更显世家风范,不由好奇起来,道:“我叫金凤鸣,你呢?先生叫什么,是做什么的?”

  “我叫孟庭许,在学校教书。”

  金凤鸣点点头:“孟先生一表人才,心胸宽阔,往后肯定有一番大作为。你这是要去哪里吗?”

  孟庭许说:“正要回家。”

  金凤鸣哦了声,招手叫上丫鬟。

  “我还有事,先走一步,有缘再见的话……到时候我请先生喝茶!”

  孟庭许让开道,目送她远去。

  真是个妙人。

  他盯了会,心里忽地失落起来,想如果自己和幼芝还在杭州的话,幼芝定然也像那位小姐一般,有家依靠,有人伺候。

  回想以往生活,过眼云烟,心疼妹妹跟着自己颠沛流离,整日为生活发愁。

  孟庭许拐进巷口,身影慢慢消失在东兴大街。

  停在路边的汽车下来个人,他拉开车门,金凤鸣上了车,看着车上坐着的男人嘿嘿傻笑,抱着他的胳膊撒娇道:“表哥!表哥!我刚才表现得如何?我厉不厉害?我可是按照你说的去哄人了啊,你答应我的事情什么时候可以办到啊?”

  男人目光从巷子口收了回来,微微下垂,抽出手道:“他说了什么?”

  金凤鸣嘟着嘴:“他没说什么啊,问他去哪儿,他讲正要回家。”

  男人又问:“就没了?”

  金凤鸣又扑上去:“哎呀!我说你这人怎么就这么轴呢?人家孟先生都说了要回家,还一直问。秦淮川,你别跟我耍赖啊!我可是按照你吩咐的做了,我不管!你赶紧说服我爹,让他送我留学去!”

  他一听,孟庭许果然是个没良心的。

  全广州都知道他遇袭了,就他孟庭许不知道,也不来问问他,关心关心死活。

  又想,这个人心比自己还硬,生气也不至于气到这个份儿上。好歹相处这一个月以来,也算得上是半个朋友了吧。

  秦淮川挣开黏在身上的金凤鸣,拉开车门将她丢了出去,走前冷声说了句:“留学不是你想去就去的,别看着人家去就跟风也要去。家里不好吗?”

  金凤鸣咬着牙,气道:“你个杀千刀的!我就知道你说话不算数!你这个大骗子!明明自己也去留学了,为什么不让我去?为什么啊!”

  秦淮川高傲地仰起头,拉上车门,瞥眼道:“因为,我想去就去。”他朝范文生使了个眼色:“走,回公馆。”

  汽车发动,轰然就飞了出去。

  金凤鸣气得跺脚,嘤嘤道:“我要告状!气死我了!你这个黑心的、烂心烂肺的、只会骗人的坏家伙!”

  走出巷口的孟庭许不住地叹气,又是乱走一通,竟不觉走到了梧桐巷口。

  抬眼瞧去那辉煌的建筑,顿然愣在原地。

  怎么就走到秦公馆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