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淮川静默地打量他几眼,替他掩好被角。

  “你先养着,我还有事要办,晚些时候再来看你。不用担心二小姐,有家里人看着。”

  孟庭许知道出了这档子事儿,秦淮川肯定忙,他在这里坐着反倒让自己浑身不自在。于是要下床送他,想赶紧打发走。

  秦淮川瞧出他的意思,没说什么,他要送就让他送。下楼,到了医院的花园。

  秦淮川跟在孟庭许身后见他走路姿势不太自然,回想打针一幕笑了笑,拍他的肩膀说:“好了,就送到这儿吧。”

  孟庭许巴不得就到这里,那人也不早些开口,害他昏昏沉沉硬撑着到了花园。

  “慢走。”

  秦淮川低头盯着他的脸,说:“啧啧,被赶了。”

  整个人从医院出来又变成了另外一副模样,门口来了辆汽车,开车的是个护兵。

  花园种植了许多白玉兰、吊竹梅、紫荆花、紫薇、青皮木棉,该开花的都开了。春日梧桐,夏日荷花。幽幽暗香浮动,比病房里的味道好闻。

  护兵说:“孟先生,咱们回去吧。”

  孟庭许望着云端一角的太阳,说:“坐会儿。”

  心里却有些不安,片刻,还是站起来回了病房。

  身体沉重,一睡就到了晚上。

  护士推开门进来,他自觉脱了裤子。

  又怕门口突然出现个秦淮川,回头叫护兵站在门口守着,把门关了。

  护士取了针,咯咯笑:“明日还有两针,还是打这边吗?”

  孟庭许翻过身,说:“那就换这边吧。”

  打完针,他叫护兵去开窗。

  月光清晖明亮,侧身仰头就能看见。许是白天睡得久了,夜晚怎么也睡不着,翻来覆去,隐隐感觉身后那扇门总会被人推开似的。

  秦公馆内。

  太太们吃了晚饭,带着孟幼芝上楼,问她会不会打牌,孟幼芝摇头,文静地坐在沙发上。

  苏敏敏见秦真跟在孟幼芝身边跟了一天,拽着他上了牌桌,说:“别拿你那枪去吓唬她,小心惹你大哥生气。”

  秦真笑着拍自己的胸脯:“放心吧,小妈。哥有要紧事忙,叫了好多护兵,管不着我。”

  秦真玩儿心大,忙不迭又跑去找孟幼芝,要带她去后花园参观自己收藏的玩意儿。

  孟幼芝不想给哥哥添麻烦,在别人家不敢使性子,只好被拉着满栋楼跑。到了后花园,秦真开了灯,提着桶干草往马厩方向走。

  边说边指着后花园:“你看那儿,那是我家的荷塘。里面有我养的鲤鱼,乌龟。你再看这边,从花园往后走,还有跑马场。”

  孟幼芝没吱声,跟在后头警惕地四处打量。

  秦真说着他喜欢的东西,爱玩儿什么,把家里布局说了个遍,就差拿张纸告诉她后门从哪儿出,狗洞去哪儿钻。

  说了半响身后都没个响动,于是停下脚步回头看她。

  “你听了吗?我同你说话呢。”

  孟幼芝盯着他。

  秦真放下铁桶,又问:“喂!我说我跟你讲话呢!你怎么没反应呀?”说完,还在她面前挥挥手。“你是哑巴吗?”

  孟幼芝杏儿眼水灵灵的,气质如兰花般。整个人生得又白净,跟富贵人家的小姐一样。

  秦真第一眼见到她的时候就感觉很是诧异,知道她是孟庭许的妹妹后又觉得理所当然。

  当初就是因为看见孟庭许谈吐优雅大气,不卑不亢,很是对他胃口。

  比那些什么畏首畏尾的教书先生好多了,自己也喜欢,便静下心听他教学。

  这会儿拉着他妹妹,几句话下来,俩人性格似一个鼻子出气,相像极了。

  秦真蹙眉,有点儿生气。可对方是个女孩子,比自己年长几岁,只好绅士地让开道,说:“你走前面,在家里我最大,所有人都要听我的,你别怕。”

  吹完牛,提着桶子就绕到她身后:“孟幼芝,走啊。”

  孟幼芝个子矮,年长秦真几岁。秦真生得高,他十三的年纪,心智还不成熟,说话咋咋唬唬也不温柔,故俩人之间气氛有些奇怪。

  她只好沿着走廊往里走,过了荷塘。忽然眼前一亮,看见后花园一棵榕树下围了一圈人。隐约闻见一股刺鼻的腥味,她驻足一顿,瞧见两个男人趴在地上,手上和嘴里不断冒出血。

  吓得猛然一惊,下意识就要喊出声。

  秦真侧身朝榕树下看了眼,急忙拉着她退到一旁,压低声音说:“你别看,我大哥办事呢。”接着,将她带到了后面马厩。

  他从铁桶里拿出马草,递给孟幼芝:“看,这是我养的马。”一边说着,一边伸手摸马的鼻子。

  孟幼芝还未从刚才的惊吓中转醒,脸色发白,手里颤颤发抖。

  秦真握着她的手腕,教她喂马。又想男女有别,立即放开,拇指和食指轻轻捏住她的袖子,挪到马头旁边:“它脾气很好的,你多喂喂它,它就愿意给你摸。”

  她空洞的双眼微动,无力地抬手摸摸鬃毛。

  “看吧!是不是?它愿意给你摸了。平时它还不想让陌生人摸呢,你……你反正,它愿意的。”

  孟幼芝轻飘飘地问:“你大哥,是坏人吗?”

  秦真瞪大眼睛:“我哥怎么可能是坏人,你别瞎说!”

  “那刚才,他……他。”

  “刚才怎么了?”

  “我看见他手里拿着刀,他是不是……把那两个人的手指……砍,砍下来了?”孟幼芝越说越小声。

  秦真说:“那是他们活该!他们给我大哥下毒,要害他的命,就该剁了双手喂狗!”

  孟幼芝失魂,后脊梁骨发凉,眼眶通红。

  秦真越发来劲儿,狠狠道:“换做是我,要是敢下毒毒我,我不仅要割掉他们的双手,还要挑断他们的双脚!”

  孟幼芝顿时沉默了,猛地又退后两步,说:“你是魔鬼!你哥也是魔鬼!我要回家!”

  秦真一听,孟幼芝说秦淮川是魔鬼,他这下是真的生气了。一脚踢开铁皮桶,喊道:“我哥不是!我哥不是!是有人故意给他下毒,我问了管家,那个下毒的人还毒了你哥!”

  哐当巨响,铁皮桶滚进了马厩。马受了惊,一下子朝天踢去,正好一脚踹向孟幼芝。

  榕树下,秦淮川丢下菜刀,脱去手套。

  范文生看他脸色,大概知道是什么意思,叫人扶起地上的厨师。

  秦淮川玩了会手指,说:“味道怎么样?我厨艺肯定是没你们好,这道毛血旺还得厨师长做的才好吃。”

  厨师长看着地上那盆血旺,身体为之一顿。

  “监督厨艺高超,菜做得极好,我自愧不如。”

  说完,垂眼盯着地面不敢抬头。

  秦淮川摇摇头,啧啧一叹:“我对厨艺一窍不通,就会乱砍一通,好在是做毛血旺,换作是其他什么肉菜,刀工肯定是不如你的。家里厨子只会做些家常菜,广东菜吃腻了也想吃点湘菜杭帮菜。这些都是厨师长拿手的,我想请你来公馆做私家厨子,工资你开,要多少都可以。”

  俩人听得出来这话里有话,不敢驳了面,更不敢拒绝。

  怕自己也像地上那盆血旺一样被剁得稀碎,也不敢言语。

  秦淮川搅着手指,挑眉说:“今日不光请二位来吃饭,我还请了美味饭店的老板。他没给跟你们说吗?”

  厨师长怂着脑袋,摇头。

  “现在出了这件事情,往后哪家饭店还敢要你们。纵使是敢要,也没人敢去饭店吃饭呀。”秦淮川冷笑,“其实他该说的已经给我说了,不该说的……也差不多都说了。我没什么手段,但是你们也应该知道,我向来是非分明。倘若不从警察厅带走你们,那些人会如何待你们俩?一日不结案子,你们就会被关在里面一日。”

  话已经挑明,俩人也不再沉默。

  要是秦淮川送他们回去,关一辈子都是可能的。

  厨师长说:“我也是受人胁迫,没办法才这样做的啊!”他跪在地上,膝行到秦淮川跟前,磕头道:“我兄弟二人,是真的不敢反抗呀!秦大少爷,苦杏仁是我放的,跟我弟弟没有关系。您放他走,我去警察厅自首!”

  他弟弟一听,跟着跪下吼道:“不是我哥!是我撺掇我哥放的!要自首也是我去!”

  秦淮川听着声音耳朵疼,捏了捏耳垂说:“受谁胁迫?”

  厨师长语气颤抖,咬牙说:“没看见正脸,听口音是汕头的。”

  范文生插嘴问道:“现在就说了,怎么在警察厅的时候不说?”

  “那人讲就算我们进了警察厅也会捞我们出来,叫我们不必担心,只管照做。”厨师长愁眉苦脸,哪知秦淮川不按套路出牌,把自己带回了公馆,更不知道他要毒的人是秦淮川。

  旁人要想从秦公馆捞人,几乎是不可能的。

  这下好了,小命不保。

  “你们在哪儿接的头?”

  “东兴大街,那间新开的胭脂铺子后街。”

  秦淮川心里想,汕头口音,能从警察厅完好无损的把人捞出去,除了内部人员以外,其他人还真不行。

  想了一圈,汕头口音的倒是没有。

  又问:“你确定是汕头口音吗?”

  他点头:“是!我确定!”怕秦淮川不信,又说了句:“我生怕事后他不救我兄弟二人出去,留了个心眼儿,跟踪到了他的住处。本想讹钱……唉,也不能说是住处,他进了草堂药房后又去了对面文具店。”

  这么说,跟墨宝文具店有关系了。

  秦淮川恍然,让听差的带两人下去。抬头仰望夜空,月光穿透薄薄的云层照射下来。

  他又叫人备好车,打算去一趟医院看看孟庭许。

  哪知后院忽然吵闹起来,管家奔跑到他面前,急得一脸汗水,喊道:“不好了!孟家二小姐被马踢破了头!”

  秦淮川恐惧地一怔,急忙跑向马厩。

  一路上听管家说了事情经过,见到秦真的瞬间抽了一巴掌在他脸上。

  秦真被巨大的力量扇倒在地,瑟瑟缩成一团。管家见状立刻去扶,结果被秦淮川冷冷呵斥一句:“不准扶他!让他自己站起来!”

  众人吓得楞在一旁,不敢喘气。

  孟幼芝捂着额头踉跄几步,看见秦淮川上前就问:“我哥呢?他怎么样了?我想见他!他身体不好,他不能……不能中毒!”

  秦淮川显然慌了,本来孟庭许就因自己的缘故被人下毒,看他跟妹妹相依为命,颇为可怜。如今他妹妹在自己家里被踢破了头,明明说了让他不要担心这种话,眼下又做不到,两边都不好交代,顿时心情很是郁闷。

  差人请了医生,自己亲手给她按压,防止出血过多。

  这一惊,姨太太们闻着声就来了。

  见孟幼芝满脸是血,赶紧围着她进了客厅。

  赵娴最后一个下楼,一问才知是秦真叫马受了惊,伤到了孟幼芝。进门时看见秦真哆哆嗦嗦站在门口,不敢进去,拧着他耳朵就带了过去。

  良久,匆匆提着药箱的医生也赶来了。

  听差的带着他进了客厅,进门的一刹意外地一顿。

  这架势,仿佛进了战壕。

  秦淮川说:“快给她看看!”

  医生先是检查了伤口,又询问是怎么伤的,才说:“好在伤口不深,只是破了皮,流血流得多,这种情况是要打破伤风针的。”

  孟幼芝满心是孟庭许,僵直地坐在凳子上哪管医生说了什么,只问:“我哥哥到底在哪里?”

  秦淮川垂眼,安抚她:“在医院,现在太晚了,明日早晨我带你去见他。你先听医生的话,打针,好吗?”

  孟幼芝瞪着眼看他:“你害了他!”

  秦淮川抿嘴:“是,我的错。”

  孟幼芝撇头,眼泪流了下来,默不作声。

  心疼哥哥的身体根本受不住折腾,从前在家也是锦衣玉食,一点儿风都不敢让他吹。后来得了一位老中医指点,喝中药调理才好了些。

  赵娴翻了个白眼,说风凉话:“不就破点子皮吗?这有什么?再说是那畜生踢的你,又不是我家真真踢的你,何必在那儿哭哭啼啼的?”

  秦真急忙扯赵娴的睡衣:“妈,你别说了。”

  他脸上还火辣辣的疼。

  柳眉烟急忙拿来祛疤痕的药膏:“二小姐,你别跟二太太生气,她不是那个意思。这祛疤膏特别管用,你拿着,等伤口好些了涂抹在额头上,半个月就消了。”

  秦淮川叫秦真进来道歉,这事他有错在先,被那一脸血吓到了,自知理亏,急忙诚恳赔不是。

  等医生包扎好伤口打了针,众人散去,秦淮川让丫鬟带着她去了客房。

  客厅留了盏照明的灯,秦淮川独自坐在客厅里愁眉紧锁。坐了会儿,起身出门。

  病房内寂静无声,已是半夜。

  孟庭许猛地从床上坐起,心里越来越难受,说不清什么缘由,看着外头月色朦胧,披上外衫就下了楼。

  看门的护兵早坐在门口昏昏睡去,连开门的声音都没听着。

  秦淮川穿过医院走廊,立在病房门口好一阵才吭了声。

  吓得护兵蹭地站起来:“监督!”

  秦淮川瞥了眼,问:“里边儿怎么样了?”

  护兵说:“晚上又打了一针,没什么动静,应该是睡了。”

  得知孟庭许睡了,他轻轻拧开门,探头一瞧,床上空着。

  护兵跟着一看,瞪大眼说:“不对啊!他!他明明在里面睡觉的!”

  秦淮川焦躁起来,连忙走去床前确认,伸手摸了摸,余温仍存,应该刚走不久。

  转身到了医院走廊,询问值班的护士有没有看见。

  那护士摇头,说并未看见。

  又想门口还有护兵,要是真的跑出去了,他一定会被发现,想来孟庭许还在医院,便四处寻找。

  一分钟,两分钟过去,竟觉得时间漫长无比。

  终于走到医院花园,在那一簇一簇的花丛里,看见了一道清冷的背影。

  秦淮川放慢脚步,缓过气息,盯着他没动。

  他就像月光下的一株百合,含露或低垂,从风时偃抑,散发着幽香,让旁边的花儿都失了颜色。

  孟庭许望了会儿月,一股冲破脑门儿的咳嗽声从胸腔响起。他捂着心口,疼得发慌。

  叹了声,转身打算往回走。

  不料一扭头就看见了秦淮川的脸,神情在黑夜下隐忍克制着什么。

  孟庭许擦去嘴角溢出的沫子,眼皮往上抬了抬,时空静止,无端躁动的情绪也徒然平静了下来。

  他开口问:“你出去,他们没来杀你吧?”

  秦淮川说:“没。”

  孟庭许继续问:“事情办得好吗?”

  秦淮川说:“有了点眉目。”

  孟庭许哦了声,又问:“怎么……这么晚了还过来。”

  秦淮川想了想:“不知道,就觉得应该过来。”

  有一句说一句,说完俩人都不开口了。

  秦淮川盯了片刻,才走过去。

  孟庭许对他忽然的温柔有些不解,疑惑着,心想是不是他外头的事情办得不顺心,又想他成了别人的眼中钉,并且下毒这样的事情还是挺严重的,不免多出一份担心。

  可一回过头来再想,自己没必要担心这些有的没的,立即打消了念头。

  只瞧他慢慢靠得越来越近,连身上的味道都能闻见。

  孟庭许抬眸,清澈的眼睛闪了闪。容貌甚是清秀,越看越是心悦。他感到一股莫名的压迫感袭来,慌忙往后退了小步。又见秦淮川脸上闪过一丝难过,好像自己受伤了似的。

  真真假假虚虚实实,晃眼一看,脸上又没了表情。

  顿时摸不透,只好也盯着他。

  秦淮川一边伸出手背量他的额头,嘴里说:“庭许,你身子怎么病的?”

  孟庭许躲开,说:“小时候病的,不要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