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吧台前的人半支着下巴,将高脚杯中少量的红酒摇匀,抿了一口。半晌,才听他轻笑道:
“明知道这种在地窖里躺了上百年的东西贵如黄金,味道也是一流。可自从喝惯了所谓的劣等酒之后,现在反倒不觉得它惊艳了。是不是很有趣?”
酒保听后也只是礼貌性地微笑,一面暗中打量。
眼前这个俊美的年轻人之前从未见过。
看他举手投足之间颇有风度,大概是出身什么名门的贵公子。可自己这里一向只接待组织的决策层,就算临时出现了重要人物,或者有任何项目需要洽谈,裁决人也不会随意将人带到这里来消遣。
脚下这片空间,其实更像是“陨落”高层的私人俱乐部。
酒保先前见他进门,还以为是误打误撞跑错了地方。正要提醒,忽然想起来人都需要通过门口的身份验证,这就说明此人已提前获取了通行资格。
可高层里的新人旧人自己见了多少,哪会有如此面生的?
难道是新成员?
这说不通啊。按惯例,高层入职需要经历一场由裁决人主持的仪式,内容倒也不像外界传得那样玄乎,但新人特有的热情总会令人感到精神振奋,因而这类仪式他总是必到的。
而最近那一场发生在一年前,情景还历历在目。
他不是组织里的人?!
酒保脚下忽地窜上来一股凉意,险些拿不稳杯子,另一只手已然向腰间那只手枪摸去......
门忽然开了。
见门口晃入一个颀长身影,年轻人便立刻招呼道:
“梅大哥,你可算来了。这位先生不认识我,紧张得连酒单都拿反了呢......”
酒保意识到对方意指自己,这才发觉手中的酒单原来一直都是反的!他心里一阵尴尬,抬眼却恰好撞见对方明媚的笑颜,一时有些不知所措。
梅青瞥了那人一眼,并未应答,而是缓步走到吧台前找了位置:
“这位是易先生是我的朋友。威士忌。加冰。”
酒保忙不迭应下,一块足有拳头大小的冰体便在他手中旋转开了。
易解看着锉刀激起的一簇簇冰花,笑道:“‘陨落’可真是卧虎藏龙。这位酒保先生要是东区应聘,那些酒吧只怕要抢破头了吧?不过现下被养在这里当了只‘金丝雀’,实在有些屈才啊。”
“哦,不能这么说,”易解眨了眨眼睛:“能专门为‘陨落’日理万机的裁决人们服务,也算一项至高的荣誉。”
听对方暗中调侃自己放他鸽子,梅青极平淡地笑了两声。这是他的一贯风格。
“小易,我倒觉得以你的言辞技巧,能轻松驳倒议院里那些信口雌黄的政客。”
易解不急不恼,饮了一口酒:
“那可不一样。梅大哥你又不是选民,容易被媒体愚弄。我所说的话真假与否,你一眼就能看出来,不是么?否则你也不会轻易允许我来做这个临时顾问。”
他接过酒保递来的那杯威士忌,推到梅青面前:
“哦,另外,还要感谢你的收容。”
梅青半眯起眼。
“举手之劳。”
眼前这个家伙心思缜密得出人意料。值得庆幸的是他选择了加入己方阵营,如果站在对立面,恐怕会引起相当大的麻烦。
但话说回来,易解与梅青先前所见的那些老狐狸又有些不同。那些人在名利场里泡久了,满肚子贼心烂肺,连心窍里都是腐臭的。
眼下这个人却又的确是为了心上人卖命,即便狡诈,好歹还小心翼翼捧着份热忱,合作起来倒也不需要过多顾虑——
只需全力保住梁丘言的性命。
梅青总觉得这两人的关系难以理解:即便有过一面之缘,也完全不足以证明再次相见时的吸引力从何而来。或许像易解这样老谋深算的人,早已为未来规划了路径,可他又怎么确定梁丘言会按照预想行动?
怪也就怪在这里。
梁丘言分明在这场游戏里占据上风,心意稍有变动,都能够扭转局势,可他偏偏昏了头一般冲进圈套;而易解看似稳操胜券,实际上他才是那个如履薄冰的人,生怕一失足成千古恨。
梅青甚至有些期待,眼前这个无论何时都温声细语的男人,究竟能否制服自己手下这头狂暴的猛兽。
“听说......言哥昨晚没睡好。”易解忽然道。
一旦提起梁丘言,这个人的语气就会立刻柔和下来。
“正常,”
梅青看着自己杯子里透亮的冰球:“情况你也清楚。‘陷阱’这个赏金团队刚诞生不久,但成员都是业界的顶尖水准。规矩就是对人头明码标价,拿钱取命、毫不含糊。”
“你提出的那些规划,还算有价值。”梅青从不轻易夸赞别人,这已经算得上他对旁人的最高评价了。他厌恶把话说太满,却时常矫枉过正。
“但我希望你清楚:这只能优化布局,执行情况尚不明确。”他又道。
易解眼底微暗。
对于“陨落”而言,裁决人是大脑,领袖们便是四肢。传达的指令有任何漏洞,将后果代为受过的往往是执行者。再如何谋划,都无法确保万无一失。
他想起那头蓬松的金发。
啧。要命。
“那帮人已经察觉到动静了,所以这两天大概率会按兵不动,”梁丘言将浮空屏关闭,环顾站在自己身边的人:“但只要对方不取消订单,‘陷阱’的暗杀任务就会继续,危机仍然存在。”
“目标人物只会越来越重要。这几天保持警惕,随时等待任务下达。”他沉声道,一面做出了“结束会议”的手势。
随着一声震耳欲聋的“是”,众人便如同潮水一般离开了集会地。
梁丘言颇为满意地点了点头。
这群臭小子最近又进步了不少。看来小俞代为管理的这段时间,他们并没有疏于训练。尤其是“猫鼬”他们,竟然收敛了喜欢恶作剧的毛病,再没听说用烟头烫穿别人衣服的事情。
正要离开,梁丘言忽然注意到门外站着一个全副武装的人,从头至脚都套着装备,俨然一副刚从训练室回来的样子。
“你好?”
梁丘言觉得奇怪,便走上前打了声招呼,却迟迟不见对方回应。
“请问有什么事吗?”
那人听梁丘言问了半晌,才向脑袋上那只墨黑色的护盔指了指,随后就听见护盔里一道略显生硬的男声响起:
“我的代号是‘沉默’。抱歉,我的声带从小就坏了,只能依靠设备帮我表达。”
梁丘言这才明白对方存在语言障碍,心说科技这东西确实令人纠结,虽然杀人武器常年更新,但至少也帮助了许多人改善生活。
“我是狙击手,”他说:“所以不需要和别人过多交流。”
“很高兴认识你,‘沉默’。”梁丘言道。
狙击手一般由组织直系培养,并不隶属于任何一个领袖。当然,这也代表着这些人极强的专业素质。
“......我刚来这里不久。听说‘狮子’在这里,所以想来看看,但忘了会议室可以隔音。”“沉默”挠了挠头,不,他的护盔。
梁丘言忍俊不禁。
这家伙的说话方式倒是和他这身设备如出一辙的冷硬,乍看之下,说是仿生机器人也不为过。因而当“机器”试图像常人一样表达意愿的时候,这种努力的举动又莫名显得可爱。
“哈哈,抱歉,我还从没听说狙击手会对我们这类工作感兴趣......”梁丘言笑弯了眼眸:“部署会议禁止窃听。你是新来的,不打紧。以后再犯这种错误,上头恐怕要唯你是问了!”
“沉默”便任由他笑。
他伸出手,指尖从梁丘言的发梢轻轻擦过。看似产生了碰触,但由于隔着手套,他指尖的渴望并没有得到任何回应。
等梁丘言反应过来时,对方已然把手收回去了。
“怎么了?”
“你的头发上有只虫子。”
梁丘言一怔:“谢谢。奇怪,这里平常不会有虫啊?”
“如果......我是那只小虫就好了。”
这句话似乎是“沉默”说给自己听的。声音低低地传过来,混合着机械特有的声响,听不出情绪。
“为什么......?”梁丘言又笑,可忽然像是想起什么,把脸别了过去。
“怎么了?”
“啊,没事,”梁丘言忙回答:“时候不早了,‘沉默’,你快回去休息吧。”说完便立刻转身,快步向电梯赶去。
妈的,那只手明明连半块皮肤都没露出来,自己为什么会觉得如此熟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