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古代言情>好友【完结】>第196章 囚鸟3

  五岐兄是我的道侣。

  第五岐受封宛春侯后,有了自己封地。许朝有封地的王公侯伯可以在春、秋时节各歇五日农假,处理自己封地的事务。第五岐在七月十六日至二十日歇了农假,到越州看望了荀靖之。

  来回赶路要耗费将近四天的时间,第五岐在七月十七日下午赶到了会稽郡,七月十九日天刚亮时就离开了。十七日下午,荀靖之和第五岐一起从会稽郡外回城,第五岐一路骑马南下,回城时不想继续骑马了,荀靖之和他一起乘车,让自己的侍从赵弥把他的马骑回了城中。

  荀靖之和第五岐同乘一车回城,车外有农人在田间收稻,荀靖之知道等他们往前再走一阵,一条河沟附近的白鹭会在听到车轮声后,振翅飞起。

  黄狗在路边吠叫,荀靖之没有向车外看。

  第五岐就在他身侧,他看第五岐就够了,干什么要往车外看呢。

  荀靖之对第五岐说:“好友,我看见你的时候,心里只想起来‘第五岐’三个字,你忽然来了,我不知道有多高兴。”

  第五岐说:“早点到越州,就能早点看见奉玄,我骑马赶路,在路上竟然一点都不觉得累。”

  马车在路上走,车外就是行人。荀靖之知道第五岐赶路,一定是累了,他眼里有血丝。他对第五岐说既然到了越州,就可以累了,问第五岐在北扬州是否一切都好,然后问自己的哥哥是不是在北扬州,第五岐说郇王最近去了郢州,自己没见到他。问过了哥哥,荀靖之问到了自己的姨母。第五岐和荀靖之的姨母的关系不算生疏,长公主看重第五岐,第五岐所带的兵马中,有一部分士兵是从长公主特意从自己手中分出的精兵,他们皆是在北扬州处理过面对过尸群的人。

  第五岐忽然说:“奉玄,我是你的好友。”

  荀靖之说:“五岐兄,你是我独一无二的朋友,也是我的道侣。”他问:“是我姨母说了什么吗,她说你不是我的好友?”

  第五岐说:“不。殿下说我应该爱你。”

  荀靖之以为自己听错了,“……我姨母说什么?”

  “长公主殿下一切安好。”第五岐先回答了荀靖之问过的姨母的近况,道:“我打算来找你,离开北扬州之前,去见长公主殿下,问殿下需不需要捎带东西。殿下说:‘你该爱我的外甥。’我不知道殿下在想什么,回答殿下道:作为臣下,我爱戴郇王殿下。殿下说:‘我说的是八郎。’”

  说的是八郎。荀靖之愣了一下,忽然感到头皮发麻,姨母是怎么想他和五岐兄的关系的呢?他不怕人议论他和第五岐的关系,别人管不着他。姨母不是“别人”,他在意姨母的看法。

  荀靖之不渴望父亲的爱意,他活到现在,一直不知道“父亲”是什么样的角色。不知道,所以也没有想法。父亲是陌生的,荀靖之依恋自己的母亲,母亲切切实实出现过,他小时候最大的愿望,就是母亲能多进宫陪陪自己。然而母子之情,戛然断绝。荀靖之怀念自己的母亲。姨母是母亲的亲妹妹,他有时候会在姨母身上寻找母亲的影子,而他也确实在姨母身上看到了她们的相似之处。

  荀靖之在二十岁时找回了自己在俗世中的关系,这关系早已变得生疏。舅舅不知道他的心事,很多人防备他的出现。

  荀靖之对第五岐说:“……好友,你觉得我姨母是什么样的人。几年前的冬天,我销去了道牒,我舅舅操心起了我的婚事。有一天,我去宫中参加家宴,我舅舅说希望看见外甥成家,让心有个归处,我没有说话。我那天忽然觉得自己不应当还俗,我与一个众人所期待的高平郡王格格不入,但我姨母说,我该还俗。

  “那天我离宫的时候,正是傍晚,我姨母陪我沿着夹道向宫外走。天上下着小雪,雪花落地就化了,夹道上留着一层水痕,我记得呼吸的时候,鼻端可以闻到寒冷清新的湿气……我不想说话,所以将注意转向了雪里的感受。我姨母接过来手炉,和我说她经常想起来我的母亲……她问我:‘你不想成家,是不是?’

  “销去道牒后,我忽然觉得这个世界很陌生,我好像不会和它相处了,我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我说我没想过成家的事情。我姨母说:‘不成家也罢。’我姨母那样和我说过之后,我一直都很感谢她。’

  那天长公主笑话自己的哥哥,对荀靖之说:“不用太在意你舅舅的话。你舅舅之前常常和我说,挑一个好丈夫重新成家吧,成家了会过得更舒心,我在心里想我们这样的身份,就算不成家,也能过得舒心。”

  荀靖之那天看着自己的姨母,她抬起眼,望向长长的夹道,雪花掠过她的睫毛,让她眯了一下眼睛,她说:“我看着各位大臣……经常觉得好笑。找歌妓的找歌妓、养娈童的养娈童,妾妻成群、道貌岸然,藏污纳垢。夫妇面子上和和气气,不过是他们的妻子要脸罢了。我呢,我十几岁的时候,年轻气盛,不想忍受我的丈夫,一群老儿嘲讽我是泼妇。泼妇……我只不过发现我丈夫不值得我爱罢了。”

  荀靖之记得她叹了一声,她转头对他说:“八郎,不成家也罢,我们怎么能期待着别人呢。人贵自重,你好好爱自己,我就能放下心了。”

  长公主给了荀靖之最深切的关爱。荀靖之想起姨母,姨母放下心了吗?姨母怎么看待如今的他,会不会告诉他,他现在做的不对,她不同意。

  第五岐对荀靖之说:“奉玄,长公主殿下对你的爱护,有如慈母。殿下没有为难我。我南下前,殿下对我说:‘一个人不拿尊卑贵贱看人,尊重对方一如尊重自己,这便是爱了。宗室之中,我会爱人,我爱有才的人;八郎会爱人,他爱你——你去找他,我很高兴。我希望你明白我外甥对你的感情,也回报以同样深厚的感情。’”

  荀靖之听了第五岐的话,有些愕然。第五岐说:“殿下是长辈,在殿下再次开口,说我刚才说过的话前,我不知道殿下说的我该爱你是试探还是要求,我惊恐地站在原地,不停地想我怎么样能不把你牵扯进来。”

  荀靖之说:“我……不够了解我姨母。”他回过神来,拍了拍第五岐,说:“我姨母都说了:我爱第五岐。我们的事情,我可不能不牵扯在其中。我想着,就算我姨母真的生气了,那我就去北扬州挨一顿骂,我们两个一起被骂一顿,也就没事了。”

  第五岐说:“哪里是挨一顿骂就能解决的事情。”

  “那就挨十顿骂。胳膊、腿和心都长在我身上,要是有人不允许我见你,我却偏要见你。我翻墙见你,敲你屋门的时候,你记得给我开门。”

  荀靖之这话说得很孩子气,第五岐笑了笑,顺着他的话开玩笑说:“不必翻墙,我肯定在路上等你,我们两个直接走了。挨骂是白挨骂。我没有犯错,奉玄也没有。”

  第五岐说完,荀靖之忽然想,是的,他没有犯错。天地生他,他以真心爱人,这不是犯错。

  第五岐是赶路来的,说了一会儿话之后,荀靖之怕他太累,让他靠着自己小睡一会儿,他说等回了城里,他们有的是说话的时间。第五岐并不勉强自己,靠着荀靖之闭上了眼睛。

  荀靖之静静看着第五岐,五岐兄的眉眼好看,眉毛清晰分明,一双眼睛美而冷冽,有英武锐气……眼睛若只是美,其实不够美,五岐兄的眼中有神,眼中的一点冷意,如大雪中有一点伽罗香。

  超乎色相。

  五岐兄闭着眼睛休息,荀靖之觉得也很好看。眼睛的贪欲在于喜欢看好看的东西,他有一次看着第五岐,看着看着想起来齐宣王的一句话:寡人好色。

  寡人好色,荀靖之暂时收回了目光,靠着车壁,又想起了姨母冒雪和他一起走出宫去的那天。还俗,他销去了道牒。舅舅、姨母、哥哥……他的下属,互相攻讦的官员。第五岐在他的身边。

  过去和现在纠缠在一起,荀靖之没想到,如今的自己竟然在处理越州的公务。五岐兄年少时可想过,有一天他们会处在这样的境地中吗?

  克绍箕裘、踵武赓续,这样的词有时候让人厌恶。第五岐是武家子弟,他想打仗杀人吗,他不想打仗杀人。佛经或是兵书——人说慈不掌兵。荀靖之觉得这句话不对。只有见众生相而尚有一点慈悲心的人,才能用好利刃。

  慈悲是将人当作人看。怜悯这个词太高高在上了,其实没人能超出这个无情世间,高高在上俯视所有人。菩萨的心是慈悲心,不是怜悯心。

  无慈悲心者,见人如见蝼蚁,杀机之下,不存生机。

  然而,每当荀靖之想起卢州,又会觉得,或许“慈不掌兵”这个词是对的。慈利众生,不利于己——韦衡因为那一点点介于怜悯与慈悲之间的心软,死在了龙门所。韦衡死后,卢州没有好起来。

  这世间的成败仿佛只是偶然的集合,不会被仁义、慈悲的宏愿所感动,而是被人的贪婪、私心推着往前走。

  寡人好色?荀靖之看向第五岐,不只是因为色相。五岐兄从不自命清高,但是从不贪于私利,荀靖之欣赏他的风骨。

  “韦衡”……这已经是一个有些陌生的名字了,韦衡说他年少时不知道什么是镇军府,人难以预测自己的命数。以前荀靖之不理解韦衡的所作所为。现在他成了长官,曾经站在他身前的韦衡、师姐、师父、宣德郡守……都已退场,他手握权力,亲自面对着这个世界,他那年少时代的幻想和豪气已被现实压碎,或许他体会到了韦衡的感受,他看到的不是一个秩序井然的官场,这是一个金玉其外的烂摊子,无数裂痕在暗中蔓延。

  这世界是堪忍世界,苦在其中。钱、粮,兵马。宦海,上下。权力倾轧,利益纷争。

  贞和二年,陛下赏赐卢家三顷良田,录公不敢接受良田,只请陛下将会稽郡外马坞山下的荒地赏给卢家。

  许朝有律,垦荒所得土地归垦荒者所有。从明夷二年开始,百姓就开始在马坞山下垦田了:割去杂草、犁地翻出土中的硬石、废力把肥挑到田间、施肥晒田,百姓花两三年垦出了一块一块可以用于耕种田地。然而到了贞和元年,明州依旧上报马坞山下的土地是荒地,荒地是无主的,录公坐享其成,“谦虚”地将大片“荒地”收到了卢家名下。

  越州浦江郡上虞县有五顷上田,但县中税收不足,去年有三个月没给县吏发饷。上虞县的上田是崔琬家的私产,崔家的田地免征赋税,从县衙走三千步就能望见城外的上田,不过,县令休想从上田里要到一粒稻子。

  上虞县这样的地方到底是穷还是富?地是算多的,还是算少的。荀靖之有时候很想把吴宁郡的崔琬叫来,问崔琬知不知道他家一年能收几万石稻米。

  秋日……该收赋税了,许朝正在征兵。

  荀靖之看了看身侧闭目休息的第五岐,自己也闭上眼睛,休息了一会儿。因为第五岐在他身边,他才敢放松下来——他一直不敢松懈下来,现在他察觉出自己有些疲惫了。江表门阀常年经营越州,越州的人情和政务都比郢州复杂得多。

  左支右绌。

  到城门外时,士兵核查入城人员,车马一停,荀靖之醒了过来。第五岐也醒了。第五岐醒得比荀靖之早,不知道什么时候,他揽住了荀靖之的腰,似乎是怕荀靖之在睡着的时候撞到了。

  天已经黑了,西边的天色微微发紫。荀靖之醒了,车外有不少人在,第五岐不着痕迹地收回了手。士兵隔着车向荀靖之问安行礼,荀靖之在车里回了一句“免礼”。

  士兵按照规矩询问车中是否有人共乘,荀靖之说宛春侯与他共乘,士兵隔着车再向宛春侯行礼。

  马夫在车轿外挂了灯笼,车内借了灯笼的光,不算黑暗。士兵放行,马夫驾驭马车,马一旦走起来,灯笼就随着马的走动晃动了起来,车内的光时有时无。车马经过了城门,进了城中。

  荀靖之短暂地睡过,醒后头晕目眩,头脑不是十分清醒,他揉了揉自己的额角。第五岐说:“累了吧,奉玄,今天早点休息吧。”

  马往前走,明暗交错,光退了下去。荀靖之顺口回道:“不累。”

  不算太累,荀靖之还想着在回城之后去找陈公绥一趟,让陈公绥重新清点会稽郡有多少北人,其中又有多少北人已经卖身为奴,不再是自由之人。

  第五岐说:“我到郡城,见到了陈大人,我问陈大人郡王瘦了吗,一切可好,陈大人说郡王大概瘦了,郡王处理公务,中午若是抽不出时间,就拖到下午才吃饭。”

  第五岐说的陈大人是指陈公绥,早在雪窝子海柔郡,陈公绥就见过第五岐了。第五岐来会稽郡,先去的郡城,是见了陈公绥问过了荀靖之去了哪里后,才出的城。

  荀靖之说:“陈大人是大年岁的人了,怎么还告我的状呢。”

  “嗯,奉玄不累,不过是忙了点。”

  第五岐低低的一声“嗯”直触人心底,酥酥麻麻,“忙了点”——荀靖之不知道有多久没听第五岐这样带着一点情绪阴阳怪气地说话了,第五岐的语气像以往一般冷淡,又带着些外人听不见的慵懒。第五岐“嗯”了一声后,一股热意从耳际开始发烫,荀靖之猛然发现,他和第五岐离得很近,在黑暗中,第五岐的声音似乎就在他耳边。荀靖之说:“啊……哈哈……”

  第五岐学着荀靖之的语气道:“哈、哈。我累了,就当陪我,这两天歇一歇吧。”

  荀靖之被第五岐不冷不热的“哈哈”逗得笑了笑,第五岐想让他休息,不但要直说,还要在话里带点情绪说。光又落进了车里,荀靖之看着第五岐,光落在第五岐脸上,使得他的眼睛看着微微发亮,眼睫毛垂下了阴影,遮住了他眼下的小痣。

  第五岐也在看荀靖之,眼神温和,似乎在等荀靖之说“好”。荀靖之在看他,他朝荀靖之轻轻挑了一下眉毛。

  荀靖之好像在举着一把拉开的弓,弦紧易崩,他忽然想把弓放下了。他说:“知道了、知道了,明天一天,我绝不处理公务,一个字都不写。”

  电光暴水,偶然相合,此身有限。

  抛下身外事,不如彻底安下心来,休息一天——

  能多见几面,真是好事。

  作者有话说:

  嗯,今天也是荀靖之被第五岐迷得死去活来的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