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古代言情>好友【完结】>第185章 梅雨1

  在火宅之中

  四月末,朝中的气氛变得有些压抑,众人心中都已有数:最早今年,最迟明年,陛下一定会下诏北伐。录公不太愿意在今年就北伐,建议等到明年秋后,再考虑北伐的事情。

  明年……陛下说房安世一案案发后,自己被假房安世气得心痛,身体一直不算太好,他问录公如果明年他病死了、死在了建业,那他该怎么埋——是一直不入土,等十年八年之后哪一个许朝皇帝收复了北方,再把他的骨头渣子抬回去埋了;还是在建业随便修个帝陵,就把他一个北人给埋了!

  是、是,如果他迟迟不出兵北伐,他就不会失败。难道他不知道北伐有风险吗?然而只要这天下不能姓荀,战争的风险就一直存在,在之后的某一天里,不是许朝发动了战争,就是许朝被攻打。这天下并不安定,一个皇帝要救护天下的百姓——他不能对不起北方的百姓、对不起许朝的列祖列宗——他作为一个皇帝,不能当一个对不起自己、对不起祖宗、也对不起山河社稷的罪人!

  北方崩乱之前,那时,江表门阀为什么不说话?房安世护送他从北方慌乱逃难的时候,门阀在哪儿?!现在,北方失落之后,门阀又在哪儿?!——天下包括北方,江表门阀到底在哪儿!江表门阀的舆图里,从来没有过北方吗?!准备、准备,继续拖延,拖延到鸠占鹊巢的图伦人已经想好了对策,到时候把他们一网打尽吗!

  陛下是庄宗的儿子,录公从没见过陛下发那么大的脾气,他终于从陛下的身上看到了庄宗的影子,荀家的血性在陛下的血管中燃烧——天子发怒,录公一时不敢再说一句话,只敢垂着头掉泪。但是第二天上朝,录公还是鼓起了勇气,再次建议陛下不要在今年北伐。

  陛下有陛下的决心,录公也有录公的道理。乾佑九年后,许朝失去了北方的大片疆土,大量百姓成为了流民,陛下在建业登基,录公是个有才干的大臣,考虑到天下户口逃移、流民甚众等问题,为陛下出谋划策,建议陛下不要效仿太宗下均田令,如今已不适合再均田于民,而该废租庸调制,试行两税法。两税法有三样大的变化:

  其一,租庸调制向每户征收赋役,全国人丁数变化不大,则每年征收的赋役也不会有太大差别。若实行两税法,则不以户口征税,而以田亩征税,朝廷每年提前规划好下一年的重大国事,在本年按照规划向州、郡、县下拨税务,收上来用于一年重大国事的税款、税粮;其二,两税法之“两税”指春、秋两次征税,许朝以后只分春、秋两次收税,不再多次收税打扰百姓,同时鼓励百姓以绢代替服力役。

  其三,农民应安土重迁,待在自己的土地上老老实实种地,因此以往收税会对不在户籍地种田的农民加收客户税。然而实行两税法后,为了鼓励农民耕田,被征税的农民不用再按照户籍被分主户、客户,流民客居他乡耕种土地,和主户同税,不再额外加税。

  从贞和元年开始,许朝实行两税法。

  陛下以为,许朝自上次北伐后,已有多年未曾动武,早就积攒了不少米粮,用就是了——一年的米粮绢帛能差出多少?自庄宗统一之后,许朝南方长年安定,即使李瑰在明夷初的北伐失败,也只是败在了北边没有将战火南引,南方的底子尚在,何必只在意区区一年的赋税。

  录公则坚持说,去年许朝征税的时候,没有考虑到第二年会北伐,没有征收那么多的税粮,国事开支皆虚钱粮,而今年秋天多征一些、明年春秋再多征一些,能为兵马大军提供更多保障;况且,征召兵户、训练士兵、锻造武器,也都需要时间——征战乃国之大事,实在急不来。

  江北出了一些问题,长公主得回江北了,长公主走之前,对录公说了一句:“急不来,但是也拖不得。”

  拖不得。长公主问:高平郡王前一阵讲过一个梦游蜗角之国的故事,在故事里,尸群都死了,难道许朝也要一直拖到尸群都死绝了才北伐吗?尸群都死了,那人群可就都来了。尸疫可怕,但尸群没有心,唯人有心:陛下多年不管北方,许朝会失去北方的民心;而有心机的人会趁机割据北方,一旦割据局面形成,那些军阀可是不会轻易向许朝交出权力的——到时候许朝要想回去,面对的可就是比尸群更可怕的有心敌手了!

  克俊还在北方求救呢!建业没人听见克俊的哭声吗?

  长公主留下了自己的话,离开了建业。

  为了表示北伐的决心,陛下按下朝中讨论已久的重新划分南方州郡的事情没提,先提了北伐。重新划分州郡,其实意味着重新划分势力范围:是谁挂名出任新州的长官、而又是谁手握大州的实权?是年幼的宗室子弟挂名、门阀子弟掌权;还是年长的宗室既挂名,也和亲宗室者一起掌权?

  录公不怎么提北伐,长公主走了,他提了重新划分南方州郡的事情。录公和陛下这对师生,总该有人让一步,但是两个人谁都不肯让步。朝中气氛僵持。

  在这个时候,崔琬的祖父,也就是哀太子曾经的舅公,出来说了几句话。

  崔琬的祖父是哀太子妃的舅舅,哀太子妃是他养大的,哀太子妃跟舅舅姓崔,叫满愿,她本来该姓周,父亲是姑苏小周家的子弟。姑苏小周是江表土族,乃是二等门阀,本来江表的周家只他家一家,后来有了毗陵周家,他家就变成了“小周”。满愿的父亲早亡,母亲不愿意再嫁,她舅舅说宣城崔家的女儿绝不看外姓人的脸色,把她和她母亲接回了宣城崔家。

  婚配乃是一张大网,江表门阀之间、门阀和宗室之间,有盘根错节的婚姻关系。哀太子还做亲王的时候,想要江表门阀的助力,又不愿意娶太高贵的门阀之女,怕江表门阀从自己这里分走太多权力,而满愿的身世满足了哀太子的需求,她不是一等门阀的女儿,但是又背靠一等门阀。哀太子娶了满愿,和宣城崔家维持着微妙的关系。

  哀太子和太子妃都在乾佑九年亡故,哀太子妃是个好人,她虽然不在世了,陛下还记得她的好。陛下和哥哥闹僵的时候,哀太子妃为陛下说了好话,在陛下一家被哥哥软禁时,常常关心他们的吃住。

  陛下敬重自己的嫂嫂,知道她是在宣城崔家长大的,一直对宣城崔家很客气。陛下不和庐江卢家的录公说话了,但是还和宣城崔家崔琬的祖父下棋。

  崔琬的祖父进宫和陛下下棋时闲聊,说自己有一桩心事——他的大孙子阿琬乐得当一个单身汉,总是不愿意成婚,阿琬聪明,可是没给崔家留个后人。崔琬的祖父问陛下怎么看。

  陛下说人不能总不成家,阿琬该成家了,夫妻和谐生一个儿子,为自己留下后嗣,也让崔公抱上曾孙,早享四世同堂之乐。

  崔琬的祖父问陛下怎么考虑后嗣的事情——

  陛下如今没有子嗣。

  崔琬的祖父说,江表门阀——不论是一等还是二等门阀——家中,不乏聪慧柔顺的女郎,希望陛下也为陛下的子嗣早早做些考虑:国不可无嗣,如果陛下有意从宗室中选择侄子或外甥立为太子,应该早些定下来;如果陛下没有这样的意思,想传位给亲子,那陛下确实该考虑纳妃,要一个自己的亲生子嗣了。陛下一直犹豫不决,不立太子、又并无子嗣,对国家社稷而言,不是太好的事情。

  在立太子这件事上,陛下的确有私心,否则荀彰之早就被立为太子了。

  人人都有私心,陛下也有。陛下想要孩子,想把皇位留给他——皇帝再难做那也是皇帝,是天下至贵的第一人,陛下已经当了皇帝,他希望自己能回到北方做大一统的皇帝,到时候,他会有一个流着他的血的亲子、一个不必受困的儿子,他会将大一统的帝位留给自己的儿子。

  大一统……

  可是他现在连统一的影子都看不见。

  难道,是该纳妃了吗?再借一把江表门阀的力——就如当初他借江表门阀的助力登上了皇位——给江表门阀外戚的身份,暂时稳住他们的心,借他们的助力回到北方。

  人们都说陛下心软,其实陛下也有心狠的一面。陛下不是没有生育能力要不了孩子了,他知道自己还有生育的能力,在来到建业后,他有过孩子,但是他没有让那个孩子出生——那或许是一个男孩,他的母亲只是一个才人,她的出身太卑微了。

  那时,陛下不希望这个孩子在世事艰难时卑微地出生,这个孩子会自年幼时就被人利用、会过得很痛苦。

  皇后是与陛下最亲近的人,皇后看到了陛下心狠的那一面,于是他们这对年少相识的夫妻之间,渐渐疏远了。皇后知道才人怀孕之后,对陛下说,让才人生下孩子——她原谅陛下的不忠,后宫太寂寞了,她会帮助这个孩子的母亲、她会亲自抚养这个孩子,这个孩子会给她的生活带来一些笑声。

  皇后未曾想过自己会成为皇后,她实在不堪忍受建业深宫中漫长而寂寞的年月了,毫无希望、毫无变化,一日又一日,一月又一月,徒劳地老去……

  陛下那时答应了皇后,说才人会生下孩子,孩子就交给皇后抚养。但是不久之后,皇后再问起那个才人时,只问到了……一座坟。宫监说那个才人被送出宫了,陛下送她去尼寺中祈福修行。皇后出宫时,去了一趟尼寺,才人微微隆起的肚子变得平坦,皇后见到了一座坟。才人和比丘尼为坟中的逝者念经超度。

  皇后回宫后流着泪问陛下,为什么她看到了一座坟?

  陛下也在流泪,陛下说:为了我们两个。去父母之怀抱,灭微骸于粪土①……坟里的是他的骨肉,失去了他,他怎么会不心痛呢。

  可是这个孩子生下来后,一旦陛下出事,江表门阀一定会拥立这个刚出生的孩子,他没有尊贵的母家,他会是江表门阀的傀儡,他手中的权力会狠狠刺向荀家人、刺向他名义上的母亲——陛下的皇后。如果他的生母在世,他会爱自己的生母,皇后的权力会被架空;如果他的生母不在世了,当他渐渐年长,在江表门阀的挑拨下,他一定会恨极了皇后,认为是皇后害死了他的生母。

  要怪,只能怪这个孩子来得太不是时候了。

  如果他们还在北方,如果皇后身后高贵的家族不曾遭遇长安的陷落,如果……没有如果。

  皇后说:“不,是你的心太狠了,阿煦,你变成了我不认识的样子。”皇后说,除了江表门阀,朝中还有宗室子弟,陛下有妹妹,也有叔父、弟弟、侄子、外甥……他们都会帮他的。

  陛下说他不愿意做出托孤的举动,一国不堪有多个贵公,不是每个朝代能有霍光,当皇帝年幼,而宗亲年高德劭,宗亲不一定会真心帮助小皇帝——他可以在时机适当时废了小皇帝,自己做皇帝。南沈伪帝得位不正,篡位后杀死了兄弟们和兄弟们的孩子。

  庄宗当年不立太孙,而是立了淮王做太子,就是怕自己出了意外去世后,朝中主少臣疑、诸王夺权,会生出大的动荡。

  自从经历了乾佑年间的起落之后,其实陛下……不再那么信任亲情了。他只愿意护着自己的亲妹妹、亲外甥,对于其他亲人,他总是有所防备。怎么可能不防备?他亲哥想过要他去死,元央之乱引发巨大的动荡,元钧之乱犹在眼前。当陛下还能稳坐在皇帝的位置上的时候,他要扼杀一切会威胁自己的因素,即使那个因素是他的亲生骨肉。

  曾经的崇煦变了。经历了世事,谁能一点都不变呢。

  佛门说众生平等,从身份和地位上来说,众生绝不可能平等,但是……纵使贵为皇帝,崇煦依旧有无限烦恼。众生平等,原来,人人皆在火宅之中。

  崇煦放下手中的黑曜石棋子,对崔琬的祖父说:“崔公说的有道理,国不堪贰,是立亲子还是立宗子做太子,要早些决断。这天是快到梅雨季了吧,天气真叫人难受……难受呀,喘不过气来。”沉默了片刻,他说:“崔公,我们各让一步。”

  懦弱……崇煦总被认为是懦弱的。崇煦这次不打算给自己留退路了,没有退路,就不必犹疑懦弱了。他打算叫当阳郡王回建业。好,他可以纳妃,再次拉拢门阀。但是在此之前,他要定下一件大事——他要把彰之推到太子的位置上。

  他的儿子可以不当许朝的皇帝,但是天下必须是许朝的天下!

  作者有话说:

  ①去父母之怀抱,灭微骸于粪土。——曹植《金瓠哀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