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古代言情>好友【完结】>第182章 偷闲1

  “你闭一下眼睛,我告诉你。”

  四月十七日,荀靖之在建业郊外练习骑射,到了快散值的时候,被临湘侯拉住打了两场马毬。荀靖之让家仆回城告诉第五岐,自己应该不能按时回城了。第五岐见到了荀靖之的家仆后,直接去建业郊外找了荀靖之。

  荀靖之在马场上打马毬,他骑的马前脚雪白,能日奔百里,名叫踏云騱。荀靖之和荀彰之出生在同一天,踏云騱是陛下在他们两人过二十四岁生辰时,送给荀靖之的礼物,陛下送了荀彰之一块新的封地。那年荀彰之送了弟弟一柄白玉如意,荀靖之送了哥哥一枚水精避火扳指。靖之不用如意,而彰之很少射箭,用不到扳指——彰之和靖之这对兄弟,其实谁也不太了解谁。

  第五岐在马场外看着荀靖之打了一局打马毬,没有惊动荀靖之。踏云騱是一匹好马,荀靖之策马奔腾时,衣袍被风吹起,猎猎翻飞。动如脱兔——第五岐喜欢看这样的荀靖之,心意坚定、意气勃发。在他的眼中,他的好友自有风骨,乃是神仙影里一品人物。

  神仙影里一品人物,这是他的奉玄。

  荀靖之打完一局马毬,和其他人一起往马场边上走的时候,看见了第五岐。他没想到第五岐会来,惊讶地说:“五岐兄……?你怎么来了!”荀靖之自己不知道,他在看见第五岐之后,眼睛都亮了。第五岐来找他,不论他是否感到意外,他都感到高兴。

  第五岐叫了荀靖之一声“汝宁”,在有外人在场的时候,他几乎不会叫荀靖之“奉玄”。

  第五岐说:“怕你跑了。”

  荀靖之笑着说:“我跑什么呀。”

  荀叔冕跑了过来,忽然从荀靖之身后搭上了荀靖之的肩,然后和第五岐打招呼。荀叔冕是个不怕生的性子,荀靖之被荀叔冕吓了一跳,把他的手从自己的肩上拨了下去,他不喜欢让人随意碰自己。

  荀叔冕问第五岐打不打马毬,第五岐说自己是来找人的,以后有机会一定和他打马毬。荀叔冕和第五岐说话时,荀靖之把手臂上的红色锦带解了下来,交给了侍从。

  不打了,他要回城了,和五岐兄一起回去。

  踏云騱跑了一下午,也该累了,他摘了扳指交给家仆,打算换一匹马再骑马回城,让家仆把踏云騱牵回去。

  第五岐看见家仆来牵踏云騱,问荀靖之:“汝宁累吗?”

  “不累。”荀靖之不觉得累,只是浑身都有些酸痛,这几日接连练习骑马射箭,肩疼、腿也疼。在马场上打了两局马毬,出汗之后,微风一吹,太阳晒在身上,让人觉得很舒服。

  第五岐说:“那我们走回去吧。”

  荀靖之觉得自己身上有一股马的气味——一匹良马在奔跑后留下的气味,混合着太阳晒过的干草的香气、皮革鞍具的气味……

  他说:“好。我换一件外袍,我们走回去。”

  荀靖之换了一件外袍后,和第五岐一起回城。仆人牵着马走在二人的身后。荀靖之对自己的家仆说:“要不你先走?”

  家仆牵着自己的马和荀靖之的马,没有郡王走路他骑马的道理,荀靖之不骑马,他也不敢骑,他说:“郡王,我走了,我怕您再想骑马没得骑嘛。”

  “没事,你先走吧。如果我走累了,我搭别人的车马,一会儿打马毬的人也该回城了。”

  “哎、哎。”

  第五岐的刀挂在他的马上,他的刀是一把直刃日本刀,刀形优美,刀身比普通的剑略粗。刀的刀鞘由美浓出产的松木制成,木外包金,藏在刀鞘中的刀刃十分锋利——不过几乎没人见过刀鞘下的锋刃,第五岐没在建业拔过刀。平时练习刀剑时,他只用木剑、木刀,不会直接拔出那把开过刃的日本刀用。

  第五岐拿下了刀,带在身上,给了牵马的童子几枚铜钱,让他也不用等着自己了,和郡王的家仆一起走。第五岐的童子有一头小驴,他说:“谢谢大人!”收了铜钱骑上驴,牵着第五岐的马,和荀靖之的家仆高高兴兴地走了。

  驴跟着马走,叫了几声。

  荀靖之看着那头走远的驴,笑了一笑,驴叫不好听。

  马和驴走远了,荀靖之和第五岐沿着大道往城里走。南方气候湿润,道路两边草木疯长,虫子藏在草下鸣叫。四月是苦楝树开花的月份,高树的枝叶间开出一丛一丛紫色的小花,花瓣细碎如针。

  荀靖之踩着落下的细碎花瓣往前走,问第五岐:“好友,我能看看你的刀吗?”

  第五岐把刀递给荀靖之。

  荀靖之拔出刀来,刀身质量极佳,颜色如同微暗的白银。一块冷铁要想变成一把刀剑,要经过反复锻打和捶打,第五岐的刀是一把被锤炼锻打得很好的刀,拿在手里并不让人觉得手腕沉重。刀身不重,便于使用,这把刀不但锋利好用,也很漂亮,一侧经过了淬火,生出了海浪般的纹路。

  荀靖之捏了一下刀刃,第五岐说:“小心!”

  荀靖之是拿惯了刀剑的人,轻易不会被锋刃割伤,他感觉到手指有些凉,低头一看,手指上隐隐出现了一道血痕,伤痕不深,血未曾流出来,他说:“好锋利的刀!”

  第五岐:“没事吧?”

  “没事,是我太不小心了。”荀靖之把刀还给了第五岐,问:“这把刀有名字吗?”

  “它叫‘一切斩’。”

  “一切斩?”

  “嗯。锻造这把刀的人,希望这把刀能破除一切无明妄念,取‘一斩一切斩’的‘一切斩’为它命名。”

  “好友,我已经把杀生剑从寺里取回来了,等我回去,我把它还给你。一切斩……它有刀戒吗?我是不是不该拔出它来。”

  “没有刀戒,我在建业用不着动刀,所以没怎么用过它。我拿起它是为了复仇,我知道它是一把杀人的刀,所以不曾立戒。一切斩,没想到它斩向了虚空,我不用让它染血,就已经复过了仇。”

  荀靖之说:“刻意剑断了。好友,其实春冰剑也在我手里,它碎了。其实我有时候很好奇,乾佑的某一年,真的是我拿着刻意剑去了宣德吗?十七八岁的时候,我的杀性很重,等我二十多岁了,回看过去,恍惚间觉得我不认识自己……原来以前我是那个样子的。损坏了的剑就像过去,它们都被放置在一边,渐渐不再被提起了。年岁渐长,来路变得模糊,时间真不可测……你有了新的刀,我有了新的剑。”

  他说话时看向第五岐,他二十五岁了,他的好友今年也二十五岁了——他的脸上褪去了十几岁时的青涩,气质中收敛了年少时刺人的傲气。十几岁的佛子像风中刺骨的雪,冷而纯白,二十五岁的第五岐像什么呢……

  他忽然很想摸一摸第五岐的脸,以确认那不是一张假的脸。

  那个雪天把蝴蝶抓在手里的人,真的是他吗?给他蝴蝶的人,是第五岐,对不对。

  第五岐说:“奉玄,我们都变了。当我去了异国,发现自己可能再也回不来的时候,我才发现,原来一切都会变。我以前以为只要我活着、你活着,我们就会见面,原来不是。我们的关系……会变吗?昨天你走了,我怕你今天还是要走,不愿意见我,我不知道你的心意,而我希望知道。”

  第五岐说一切都会变,荀靖之忽然想起来崔琬讲的一个故事,他觉得自己也真是有趣,在这种时候,竟然想起了一个无关紧要的故事:

  故事说日本国有一个姓源的公卿,善于吹笛,十二年前他在吹笛时曾遇到过一位贵女,贵女每夜都来听他吹笛,坐在牛车中和着笛声弹琵琶。

  弹琵琶时,为了让琵琶声传出来,车帷会微微卷起——源公卿是一个很守礼的人,不曾掀开贵女的车帷,因此只见过车帷后贵女柔软白皙的双手和一把宝贵的琵琶。

  源公卿每夜都吹笛,等待着贵女坐牛车来,用柔软的手弹起那把琵琶。有一天,贵女没有出现,此后,她一直没有出现。

  原来,一个男子为了得到贵女,日日来探望贵女,并且暗中请人下咒,咒死了贵女的家人,贵女无依无靠,不得不委身于日日来探望自己的男子。

  男子是一个负心汉,在十二年后,抛弃了容色衰老的贵女,将她的琵琶随意送了人。贵女因病去世,变成了厉鬼,去抢回自己的琵琶。

  在争夺中,琵琶被扔到了街上,裂成了两半,源公卿那夜恰好夜半回家,在街上看到了那把琵琶自空中出现,摔落到地上,发出“铮——”的声响。

  然后他看到了一双鬼手,一双白皙但粗糙的手,被年月侵蚀后泛起了浮肿。

  变成厉鬼的贵女拿起了琵琶,源公卿见到了她。他知道了她的经历后,心中巨痛无比,为她杀死了负心汉,变成了杀人犯。变成厉鬼的贵女问他:为什么当初你不肯多问一句我是谁?源公卿说:因为我以为……一切都不会变。*

  一切都不会变。时间被抽离出宇宙,一天便是永恒,源公卿会夜夜吹笛,贵女会夜夜乘牛车来弹琵琶,没有人会死去,没有人会衰老——源公卿对贵女的爱慕,永远不会变。

  然而,时间报复了所有人,时间以一天为锋刃、以十二年为刀身,深深扎向了源公卿。一切都在变。衰老、死亡、变心、变形……

  刀剑断折,建业也在变。昨日苦楝树不开花,今日开花。

  今日水渠中流走的水绝不是昨日的水。

  荀靖之和第五岐的关系,也会变……吗?

  荀靖之回答第五岐说:“我不躲你。五岐兄,我昨天没反应过来,屋外又有人在,所以我先走了。是,一切都会变,但是有一样东西,很久没有变过。”

  第五岐看着荀靖之,荀靖之抬手捂住他的眼睛,说:“你闭一下眼睛,我告诉你。”

  第五岐闭上了眼睛,荀靖之感受到他的眼睫毛在自己的手心中颤动。他靠近第五岐,心脏如同被人攥在了手中,酸疼、胀痛,被抛掷在酷热与寒冷之中……他强迫自己去做接下来的这件事,一如他以往强迫自己不去生出这个念头——他捏起第五岐的下巴,看向他的嘴唇,然后松开了捏着第五岐的下巴的手,在第五岐的嘴唇上亲了一下。

  心跳变得疼痛,但这与痛苦无关。他放下捂着第五岐眼睛的手,不知道为什么,觉得自己的眼睛很难受,眼睛也像心脏一样酸涩……是了,在爱慕的人面前表白心迹,令人战栗,并且恐惧。

  其实他根本听不见周围虫子的鸣叫了,也听不见水流声,他佩服于自己此刻表面上的波澜不惊——他没有回避第五岐的目光,看着第五岐说:“我喜欢你,就是这样的喜欢。很久很久,没有变过。”

  作者有话说:

  * 崔琬看的是梦枕貘老师的《生成姬》,他讲的情节和原文出入很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