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古代言情>好友【完结】>第177章 先声2

  高平郡王梦游蜗角之国

  许朝起自北地,对南方的州郡的管辖一直较为松散。贞和三年,有朝臣建议重新划分南方州郡,贞和四年四月,在几场商议后,朝中拟出了新的州郡图:

  南方被重新划分为二十州。除一些较为细碎的州界的调整外,明州一裂为三,被划分为越州、明州、泉州三州;原吉州更名为宣州,而朗州被划分为朗州、吉州两部分;自荆、郢二州之间划分出随州;自黔州划分出钜州。

  州郡被重新划分,上将军之位空缺……朝中势必有一场规模不小的人事调整。

  崔琬打算外任,他知道一些寻常人不知道的消息:他会去新分割出的越州任职——陛下本来打算在五月公布新的州郡图,他本来已经准备好在五月前往越州赴任了。不过现在看来,陛下有意推迟公布官员的职事的调整,或许得等到六月才会有新消息,他还得再在建业再待一段时间。

  崔琬在三月末就开始交付自己在建业的职事了,到了四月,他变得很清闲。四月已是初夏,建业的四月是一个很好的月份,四月前面的三月是暮春,一个“暮”字透着几分气闷,而其后的五月将有梅雨,天气不及四月晴好。

  风雨将至,能清闲时,且享清闲。崔琬命家仆在玄武湖边的浅溪上搭了木台,请朋友和族中的姊妹兄弟在休沐日到台上吹着风讲故事联诗,一同消夏。

  木台设在浅溪之上,四周的草木受到溪水的滋润,绿意盎然,罗汉松茁壮茂盛,叶片碧绿如洗。为了呼应周围的绿意,木台上铺了三层青色锦缎,与青绿相对,又铺了两条窄窄的红线毯,蒲团放在毯子上。

  崔琬坐主位,左右两边分别设了七个客位。靠近崔琬的左三和右三客位处摆了纱屏,纱屏不能完全隔绝其他客人看过来的目光,但是纱屏提示着众人,要有礼数,不要乱看。

  崔琬请了高平郡王,也请了第五岐。两三位女眷坐在左边的纱屏后,高平郡王和第五岐如果来,那就坐在右边的纱屏后。第五岐将要封侯,要在家中沐浴七日,静心谢恩,没有来赴宴,高平郡王独自来了。

  崔琬没邀请崔涤,他邀请了,崔涤也来不了——崔涤在外州任职,不在建业。日本国使者清正回了建业,也来赴宴,他和高平郡王一同坐在右边的纱屏隔出的空间中。

  第五岐托高平郡王送了崔琬一把折扇,折扇乃是漆骨扇,以黑色做扇底,扇面一面用贴金法贴出了菱形纹路,一面用洒金法洒出了星辰和月相,边上用金粉写了一个笔法俊美的“胧”字。

  崔琬收了折扇后,清正恰好来了,崔琬向清正问好,清正说:“春すぎて,夏来にけらし……崔大人安好。”清正最后一句话说的不是日本国语,崔琬听完笑了笑,说:“红叶的汉文,大有进步。”

  清正说话依旧带着日本国口音,他说:“要感谢崔大人的美意,我来这里,我知道你不笑话我,所以我敢说汉文。”

  崔琬请清正入座,清正看见崔琬的折扇,说:“崔大人,我认得这个扇子,这是把宝扇,上面的字是内亲王殿下写的。”

  “抚子内亲王殿下吗?”

  “啊……啊……”清正犹豫了片刻,他身侧的童子小声对他说“なでしこ”,清正这才反应过来,崔琬说的是抚子内亲王,他说:“是、是。”

  崔琬这时再看手里的折扇,觉得这把折扇确实比第五岐捏坏的那把更珍贵。第五岐啊——他真是不知道怎么评价第五家阿岐,冰深一丈,而他隐约识得六分。

  仆人和童子在水畔汲水烹茶,崔琬觉得水上蚊虫太多,让烹茶的童子在水畔点了能驱虫的香粉,香粉中有真腊沉香和檀香,辅以清凉的龙脑香,香气随着水流飘散在水面上,令人生出一种溪水自有神仙香气的错觉。

  高平郡王和清正说了几句话。他们说话时,卢仲容等收到崔琬邀请的客人一个个到了。

  座中.共有十一位客人,众人互相问礼之后,崔琬说:“我们也不算生疏,那我们开始吧,我们先作诗还是先讲故事?”

  崔琬的一个叫崔稚的堂弟揶揄他说:“伯玉哥什么都不让我们吃,也不给我们喝的,这就要我们陪他玩了。”

  崔琬说:“婴羽老弟说话了,我正愁没人说话,那就就从你开始吧。你要是只肯吃喝的时候动嘴皮子,那我还不如不请你来。你讲点什么,我让婢女给大家上些茶点。”

  “那我等一下唱支曲子。伯玉哥,我是能唱,可是我怕别人不像我,不肯说话。”

  屏风后的一位崔家女眷说:“不如这样,我们一人写一条签子,等以下抽签子吧,抽到谁谁就讲一个故事,或作首诗。”

  清正听了,立刻说:“呀呀,我不会作诗。”

  崔琬对清正说:“红叶从日本国来,为我们讲讲日本国的故事,这可比作诗有趣多了。”说完了让婢女拿来笔墨,请众人写了字条,折起来后放到了一个盒中。

  崔琬的堂弟崔稚不怕生人,面对众人泰然自若,自己敲着几案打着拍子唱道:“登陟寒山道,寒山路不穷。溪长石磊磊,涧阔草蒙蒙。苔滑非关雨,松鸣不假风。谁能超世累,共坐——白云中——”①

  崔稚长期住在南方,说话时带着南腔,鼻音略重,他在流水声里敲出节拍唱曲,用南腔咬字,唱得别有一番风韵。尤其是“白”字,是仄声字,用南腔唱出来时,有如“薄”字,在句中唱出时,更显得诗句有抑扬顿挫之美。

  崔琬让婢女端上了茶点,然后说:“抛砖引玉,我们在水上聚会,那我来讲一个和鱼有关的故事吧。故事说丹徒有个叫陈悝的渔民,在江边设了鱼簄捕鱼,江潮回落之后,鱼簄里有了东西,陈悝以为是鱼,打开之后发现竟然是一个女子,容貌姣好,未穿任何衣物。鱼簄里的那个女子很娇小,只有三尺长,陈悝和她说话,她不回答,似乎不会说话。陈悝把她从鱼簄里抱了出来,放到了沙泥滩上,她一动不动。江潮忽然扑过来,她不见了。”②

  卢仲容问:“这就讲完了?”

  崔琬说:“没有。”

  卢仲容说:“伯玉,那你继续讲吧,我等着听呢。”

  崔琬说:“传奇志怪有趣就有趣在这里,故事总在你意料之外,令人好奇。”

  “好了,我确实好奇,你把我的好奇心勾起来了,就别卖关子了。”

  崔琬说:“舒迟入我彀中,我等一下再讲。我们抽个签吧,插一个故事,再讲这个故事。”

  座中有人对卢仲容说:“你还不熟悉伯玉吗?你看我就不说话。现在你越着急,他越高兴。”

  座中诸人都笑了起来。

  崔琬让自己的侍女衡娘抽签,签子上写了“红叶”两个字,是清正的签子。清正用日本国语讲了一个故事,他身侧的童子为他把故事翻译了过来:

  古时候,日本出云国有一位官员,去公卿家中做客。公卿命人为官员上茶,茶水用一个极其珍贵的茶盏盛着。官员喝茶时,看到茶水上有一个咬牙切齿的男人的脸的倒影,他看遍了屋子里的人,没找到这个人。于是他总觉得有人躲在房梁上,看了房梁上,没发现有人。

  这个咬牙切齿的男人的脸,是谁的脸呢?没有人知道。

  晚上官员借宿在公卿家,忽然有影子从墙上走了下来,那影子逐渐有了颜色,他的脸就是官员在茶水上看到的脸,官员吓得拔出了刀,向着影子砍过去——

  清正说完了话,童子为他翻译说:“就在这时。”

  清正不说话了,童子也不再说话。

  崔琬说:“就在这时?红叶不要学我。”

  清正用许朝话说:“就在这时,故事讲完了。”③

  崔琬愣了一会儿,说:“……是吗?”

  清正开口,童子代他翻译说:“这个故事叫《断篇》,是一个断了的故事。伯玉君说传奇志怪有趣在令人好奇,这个故事足够令人好奇,故事就停在了好奇的顶点。”

  卢仲容笑崔琬不肯把自己的故事讲完,现在他也尝到被戏弄的滋味了。崔琬自己笑自己,舒迟入他彀中,而他正入清正彀中。

  崔琬说:“罢了,那我把我的故事讲完,断篇虽好,但我这故事不是断篇。志怪故事不止会让人好奇。话接上文,女子消失在了江潮里。当天夜里,陈悝做了一个梦,梦见那个女子穿着盛装召见他,对他说:‘我乃江神,昨天迷路掉到了你的鱼簄里。有人在我被困时侮辱了我,他实在该死。’第二天,陈悝所在的村中有一个男子死了。不久之后,陈悝也死了。”

  座中有人问崔琬:“为什么陈悝也死了,他不是放了江神吗?”

  崔琬笑了笑说:“钦民兄,你该先问死的男子的确是轻侮了江神的人吗?然后再问为什么陈悝也死了。志怪故事的世界好像和我们的世界重合,就发生在我们的世界里,比如丹徒的江边,但是志怪故事的世界自有秩序,这是对我们的世界的逾越——生死、男女、凶杀、□□、鬼神……它们以故事的形式出现,冲破了我们的礼法和禁忌。神灵可以是暴虐的,喜怒无常,忽然强大,又忽然无力,不讲道理,这就是志怪世界的秩序。很怪——怪——这就是志怪故事的一个有趣之处嘛。”

  婢女再次端来了茶点。众人再次抽签,选出下一个人来讲故事。

  座中有人讲在山中问迷路的人要不要睡七宝床的骷髅,有人讲被马革死死裹住变成蚕茧的少女,有人讲自嵩山登天持玉斧修月的狂生,有人讲生吃婢女其声有如吃核桃声的胡僧……

  高平郡王在那天也讲了一个故事,他说自己曾经入道,因此睡前有时候会看几卷《庄子》,有一天困意涌上来时,他恰好看到了蛮触二国的故事,经上说:“有国于蜗之左角者,曰触氏,有国于蜗之右角者,曰蛮氏。时相与争地而战,伏尸数万。”高平郡王放下书卷入睡后,意外梦游了蜗角之国,一梦百年,经历了一场荒诞的梦境:

  南方有二国,一曰蛮国,一曰触国。蛮国和触国互相攻打,伏尸数万,血流成河。高平郡王在梦中来到了蛮国,蛮国国相请他与蛮国国君见面,高平郡王对蛮国国君说:“我来自北方,北方物产丰富,北边的洛阳更是有‘陆海’之美称。君上何不攻打北方?”蛮国国君说:“郡王有所不知,北方有尸疫,尸群猖狂,无人敢北出。”

  高平郡王游历诸国,去了触国,见到了触国的国君。高平郡王对触国的国君说:“我来自北方,北方物产丰富,北边的长安乃是天下第一都城。君上何不攻打北方?”触国的国君说:“郡王,我就是来自长安啊。北方有尸疫,尸群猖狂,无人敢北出。我被困在南方,南方物产有限,我只好与蛮国不断地发生战争,争夺土地。”

  高平郡王问触国的国君:“君上南下几年了?”

  触国国君说:“五十年啦。”

  高平郡王说:“君上难道想埋骨他乡吗?”

  触国国君说:“那好,我要回去。等我打败了蛮国,我就北上。”

  触国国君已南下了五十年,接下来他又花了五十年,终于打败了蛮国。在南下一百年后,触国国君损失了百万军士,以沉痛的代价获得了北还的机会,他带领仅剩的五十个士兵不停地操练,操练了五十年,在南下的第一百五十年,他们北上了——

  他们拆去了一部分横亘在南北之间的城墙,在他们背后,南方寂寂无人,那片土地上最后只剩下了触国国君和他的五十个将士。触国国君终于再次看向了北方,在恐惧和激动中,他鼓舞自己剩下的五十个将士的士气,他们一同做好了面对疯狂的尸潮的准备。他们山呼:“不畏血战,誓死北还!”

  就在这时,他们发现,北方早就只剩下一地枯骨了,就在一百年前,在他们在南方和蛮国互相残杀时,北方的尸群已经全都饿死了。

  面对着空无一人——既无朋友也无敌人——的北方,触国国君和他仅剩的五十个将士,忽然感到了无限的茫然。

  作者有话说:

  ①寒山《登陟寒山道》

  ②改写自《洽闻记》

  ③改写自小泉八云《怪谈·茶碗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