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古代言情>好友【完结】>第125章 鸣鸾1

  还我自由之身

  建业一月宜看雪,二月宜看梅。三四月颜色渐多,所谓“紫藤拂花树,黄鸟度青枝”①——三月宜看紫藤,四月宜看黄木香。

  一月将尽,今年冬天建业未曾下雪。梅花渐渐开放,冬天没有下雪,若想看看和白雪差不多的景致,可到水目山下高平郡王的府邸里看白梅。

  高平郡王的府邸原是南朝朝臣萧煌的宅邸。萧煌称人间共有笛、雪两绝,他曾在水目山中一座准提菩萨塑像的手上发现了名笛准提,随后就在水目山下建了宅邸,住在了山下。

  萧煌爱雪,因此将自己建在水目山的宅邸起名为“影雪山房”,在宅中一处名叫“隐房栊”的院落里亲手种下了两株白梅,又移种了多株白瓣玉兰树,以白梅和玉兰代替霜雪。

  百十年来,隐房栊经过了多次重修,一株玉兰和两株梅树却依旧留在原地——如今梅树已有百岁,花枝笼盖了半个前院,而玉兰树长得高,高出了房顶。每年自梅花开放到玉兰开放,隐房栊中高低尽是白色,碎玉乱琼压枝,风过之时,纯白花瓣零落如雪。

  高平郡王荀靖之因为杀人冒犯了国法,回建业后受了笞刑,受刑后就一直在隐房栊中养伤,除见了舅舅、舅母外,几乎不见外客。宗室诸王及长公主出镇诸州,原扬州在明夷二年被重新划分为江北的北扬州和南边的南扬州二州,高平郡王的姨母原寿昌公主、如今的延光长公主守在江北的北扬州,他的亲哥哥当阳郡王守在湘州,过年时长公主和当阳郡王都没回到建业。

  荀靖之笼居宅邸中,长日无事,太医不让他动刀动剑,要他一定静养,他便待在屋子里弹琵琶抄书。

  荀靖之弹的琵琶是至宝琵琶青象。太极宫大乱时,一位宫中乐人乃是知音之人,宁要琵琶不要性命,冒着大火找回了差点被烧毁的庄宗遗物青象琵琶,抱着至宝琵琶一路南逃,到达建业后,将琵琶献给了陛下。陛下将青象转赠给了外甥靖之。

  庄宗去世时,枕下放着一缕靖之的头发。

  荀靖之或许是当今活在世上的人里,唯一一个弹过宝象、玄象、青象三把至宝琵琶的人。宝象曾是他的琵琶,日本国内亲王曾请他弹奏玄象,如今他拥有了庄宗的青象琵琶。

  他与物有缘,与人无缘。

  荀靖之不爱见人,崔琬是为数不多能见到荀靖之的外人。荀靖之除了抄庄宗亲自注解的《金刚经》外,还向崔琬借了书。崔琬每次来拜访郡王,都会带来几卷《隆正文英》——他拿来的《隆正文英》上留有孝仁皇太女批点校对的朱笔笔迹。

  宣城崔家是风流名门,在南朝时曾被沈明帝称为“文采崔家”。崔家至少有一万卷藏书,《隆正文英》共有六百卷,普通人家连一百卷也难抄得,陛下也不过存有一份《隆正文英》,而崔家竟然藏有两份共一千二百卷《隆正文英》——其中一份中有十卷甚至留有孝仁皇太女的朱笔亲批。

  天色将晚,门人通传有人来访,递上了崔琬的名帖。

  荀靖之看过名帖,让婢女用织绫包起自己已经抄完的三卷《隆正文英》,打算一会儿还给崔琬,让崔琬先收回崔家。

  有人随着门人走进了府中。

  婢女点燃蜡烛,挑亮了蜡烛。荀靖之想,既然是见崔琬,他和崔琬都是男子,就让人将人直接请到隐房栊来。隔着白梅花影和屏风,荀靖之看见了走来的人。不是崔琬。

  一位披着鹅黄色轻纱大衫的女子被引进了屋中,站定后向纱屏后的荀靖之拜了一拜,唤他:“郡王。”

  许朝太子、公主及诸亲王称“殿下”,圣人称“陛下”。郡王就是郡王。

  荀靖之点了一下头,示意那女子起身,问她:“伯玉兄没来么?”

  女子起身,经过白梅树时落在衫子上的几瓣梅花随着她的动作掉到了地上。她说:“回郡王,崔大人没来。是崔大人叫我来的,我自己来,大人不来。”

  “辛苦你来一趟。你来替你家大人取书?”

  “我不是崔家家婢,是乐坊的乐伎。”乐伎说完偷偷抬头,隔着纱屏观察荀靖之的神色,似乎是怕他发怒。

  荀靖之的神色很平静,声音也没有变化,只问:“不来取书吗?”

  “不取。不但不取,崔大人还要我为郡王送一样东西。”乐伎在回答时悄悄观察屋中的陈设——屋中玉帘低垂,不设金器、不设银器,十分素净,隔开乐伎和高平郡王的屏风也不过只是一扇素纱屏风。

  荀靖之问:“什么东西?”

  “消遣。”乐伎回答说。她对屏风后的高平郡王感到好奇。建业的人们没怎么见过高平郡王,只知道高平郡王和哥哥当阳郡王长得一模一样,孪生兄弟本来就稀奇,而高平郡王又是一位失而复得、盛宠不倦的郡王,因此建业人总是对他充满了好奇。传言就在这种好奇下滋生蔓延:有人说高平郡王每天晚上都睡在棺材里;有人说高平郡王修道通灵,能看见鬼;又有人说高平郡王不是因为通灵所以能看见鬼,而是被恶鬼缠上了,夜里必须要僧人在自己身边诵经,否则不能入睡……

  乐伎也听过这些传言。建业人不熟悉高平郡王,并且害怕他。乐伎如今看到了高平郡王的住处,郡王的住处很素净,她没看见任何僧尼的身影,没有感受到丝毫鬼气,只觉得郡王能住在这样的地方,性子应该不算很坏,至少不像传言里那样令人恐惧——她从十二岁开始学琵琶,抱着琵琶去过很多达官贵人家,现在看到屋中的陈设就能猜出几分主人的脾气。她说:“崔大人说要我为郡王弹奏几支新曲子,让郡王换一换心情。”

  荀靖之挑了一下眉毛,他可不信崔琬有这样的好心。崔琬眼睛一弯,看着笑吟吟的,心里早已打了两百个主意。

  他问乐伎:“娘子弹琴还是弹琵琶,或是别的乐器?”

  “琵琶。”乐伎问:“郡王是同意让我留下了?”

  “你的崔大人要你在我府中留下?”荀靖之说:“不妨直言。”

  “崔大人说,如果我能在郡王的府中留三天,与郡王独处三夜,崔大人就我为脱去倡籍,还我自由之身。”

  怪不得乐伎是拿崔琬的名帖来的,原来崔琬和乐伎打了一个赌。

  江表崔家,风流放达,心思偶至,何妨轻狂。好一个崔琬,说说笑笑也就算了,现在要开高平郡王的玩笑,崔琬不止是让妙娘给荀靖之送消遣,也是给他自己找了一样消遣。

  荀靖之知道崔琬就是这样的性子,也不恼他,问乐伎:“你应下了这件事。”

  “是,我想脱籍。”

  “不必留三天,我为你脱籍。你留下名字,早些回去休息吧。”

  “郡王,无功不受禄,您不必为我脱籍,我要凭我自己脱籍。我假母给我起名妙鹂,鹂是黄鹂的鹂,我不喜欢这个名字,我不作鸟雀,所以只要人们叫我‘妙娘’。”乐伎名叫妙鹂,自称妙娘。

  妙娘说:“郡王不在建业时,我凭手中的琵琶名动建业。崔大人爱惜乐人,怕我夜里被其他人家叫去,白白受气,所以经常召我去崔府弹琵琶。”妙娘很会说话,先称赞了崔琬,接着说:“今日我又去为崔大人府上弹琵琶,席间酒酣之际,诸人提到郡王,崔大人与我打赌:崔大人给了我他的名帖,让我来见郡王,崔大人赌郡王不近女色、不近男色,必然不会留我。我听说郡王早年入道修行正法,清心寡欲,不近诸色,我钦慕郡王的人品,所以敢来独自拜见郡王。我不以色见郡王,我以音见郡王。我希望郡王留我三日,让我凭自己的本事脱籍。”

  荀靖之问妙娘:“娘子不怕我?”

  “不怕。”

  “孤男寡女共处一室。我是男子,无所谓清誉。娘子不怕风言风语?”

  “清者自清。况且我钦慕郡王的人品,如果郡王不在意,我更不在意。”

  清者自清……这可不一定。荀靖之把裴家阿昙当成师姐那样的长辈看,昙姐对他有恩,为他保下了师兄、师姑、师叔,他不希望昙姐被困在周家,带昙姐离开了建业——结果建业人人都说郡王是个痴人,一心痴爱,唯爱人`妻。

  清者到底是什么,荀靖之不稀罕一个虚名。荀靖之问:“娘子带琵琶来了么?”

  “带了。小婢年幼,抱着琵琶候在院外。”

  三夜,不过是三夜。荀靖之不留妙娘,崔琬会笑眯眯地说:“本该如此。”荀靖之留下妙娘,崔琬会笑眯眯地说:“郡王心善,我早已料到。我为郡王解闷。”反正不论怎么做,崔琬都要笑眯眯的,那不如让崔琬帮妙娘脱籍,除了笑也做一件实在的事。

  白梅的香气淡而幽长,白梅香和隐房栊中的药香、荀靖之的衣香混在一起,生成一种冷淡沉静的香气。荀靖之考虑了片刻,说:“长夜漫漫,娘子打算如何消夜?”

  妙娘答:“我为郡王弹奏新曲。”

  “弹一晚么?娘子,久弹伤身。”

  “郡王不必担心,乐坊之人夜夜如此,我们是在夜里讨生活的人,我早就习惯了。”

  “我不去乐坊,娘子现在也不在乐坊,而是在我的宅邸,不必按照乐坊的规矩办事。”荀靖之对妙娘说:“我亦略通琵琶,不如这样:娘子弹两首曲子,我弹两首,谁也不会太累。”

  妙娘听高平郡王为自己着想,胆子略大,问:“郡王不愿意撤去屏风见我吗?”

  高平郡王一直坐在纱屏后面,妙娘能隐约看见他的脸,但是始终看不清楚。雾里看花,郡王坐在纱屏后,好似一朵夜里的牡丹,因模糊而更惹人好奇。

  “我将与娘子相处三夜,娘子怕见不到我吗?”

  “我怕郡王一直隔着纱屏和我相处。”

  皇室宗亲不轻易面见身份低微的人,不随意接见外人,其实荀靖之不论是隔着纱屏见崔琬、还是见妙娘,都无可指摘。如果荀靖之愿意,他可以一直隔着纱屏和妙娘说话。

  荀靖之说:“一直隔着纱屏,我不走过去,娘子和我独处时,不是更安全么?”

  “我……我好奇。”妙娘实话实说,说完满脸通红,脸上被自己臊得发烫,她跪下说:“我冒犯郡王了!”

  荀靖之说:“不必好奇,我不过也是个人罢了,长得也是人的样子,有一双眼睛、一个鼻子。”

  荀靖之说着话从纱屏后走了出来,扶起了妙娘。

  妙娘抬头看郡王,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烛花在晃,她只觉得目眩神迷,如同一脚踏进了云里。抬头一眼,如有百年之重,一眼足够铭记一生——

  月白风清,落梅如雪。隐房栊中暗香沉沉。

  郡王……真有仙人之姿。

  作者有话说:

  ①紫藤拂花树,黄鸟度青枝。——虞炎《玉阶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