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古代言情>好友【完结】>第118章 然诺3

  净土落花深有四寸

  乾佑九年一月初五夜里,奉玄做了一个梦。奉玄梦见了阿翁,阿翁老了,出现在他梦里时,和他印象里威严刚健的阿翁很不一样。

  阿翁的头发白了很多,灰发中掺着白发。

  奉玄抱着琵琶坐在老琵琶师雷执一茅屋的屋檐下,华胥峰上的山桃花正在盛开。雷执一抱着宝象琵琶,奉玄抱着鸣鸾琵琶,雷执一一弦一弦教奉玄弹《董娇娆》。

  山桃花落得像雪一样。

  有人踏着落花走上了华胥峰,隔着花枝说:“执一啊,怎么弹这样的曲子,不像你。”

  雷执一侧头看向来人。

  走过来的人说:“执一、执一,人要是能只专心做想做的事,那可真是有福气,你有个有福的名字。佛经里讲净土之中,落花深达四寸,执一啊,你不但名字有福,也找了一个好地方。”

  雷执一说:“晋王殿下!”

  “老啦,老啦。”那花影之外的人说:“执一,你只记得我父亲是皇帝,我亦做过皇帝了。”

  佛经里讲净土之中,落花深达四寸,天风时至,所有花瓣都会被吹散。随后又有花落下,又被天风吹去。

  一场风卷起所有落花,奉玄放下琵琶站了起来,落花风里,一切都在散去,他看见自己的阿翁站在树下。

  陛下说:“八郎。”

  陛下头发花白。

  奉玄不敢走到树下,他怕一走过去,就发现留在那里的只是一个影子,他不可置信地叫:“阿翁。”

  陛下应了奉玄两遍:“哎,哎,我的好孩子。”

  花瓣无风自落。

  奉玄说:“这是真的吗?我在做梦。”

  “来、来,来阿翁这里来,让阿翁看看你。”

  奉玄朝着树底下跑过去,他说:“您来看我了?”

  陛下拉起奉玄的手,摸着他手上的茧子,像以前那样哈哈笑,对他说:“我来看你啦,吾家八郎不愧是荀家的子孙,八郎像我,也通二弦,能拨琵琶弦、能拉弓弦!”

  奉玄握住陛下的手,急切地说:“阿翁住几天,不走了吧?”

  陛下摸了摸奉玄的头。

  陛下说:“八郎长高了,头发乌黑。我见过你的头发呢,我把它放在枕头边儿上。”

  奉玄问:“阿翁不走了吧?”

  陛下说:“该走啦。”

  落花渐渐又积到四寸,天风再至,一切又都被风吹起。奉玄立刻去抓陛下的衣服,最终只徒劳地抓住了一阵风。他从梦里醒了过来,除了眼角的泪水和梦里一样,什么也没从梦里留住,他的手里空空、手里空空。

  山风吹开了窗户,床帏摇荡。奉玄下床,去关窗户,抬头看时,发现窗外正在下雪。风起又停,雪花无风自落,好像一瓣一瓣飘落的山桃花,落地积起四寸之深。

  奉玄在做完梦后就预感到了什么。一月初八,隐机观接到了准确的消息,国丧的钟声从长安向着许朝全境扩散,消息也随之散开:一月初六,陛下宾天。

  清凉山人带奉玄下山,应召前往紫羊宫。清凉山人知道奉玄的身世,他带奉玄一起下山,是为了让奉玄尽最后的人情——他要带奉玄亲自参与国丧、送陛下归天。

  下山之前清凉山人将隐机观的钥匙交给了师妹兰成散人,要兰成散人见机行事:卢州正在内乱,陛下去世,局势生变,卢州兵匪可能会有动作,幽州很可能被波及——一旦感到事有不对,兰成散人要立刻带着留在道观里的师弟、师侄离开隐机观,不要留恋。

  隐机观在幽州南部的堂庭山上,离卢州不算太近,兰成散人以为师兄多虑了。没想到清凉山人一语成谶,幽州很快就被卷入了许朝东北的大乱里。

  紫羊宫位于幽州中部的临章郡,位置比堂庭山靠北——奉玄和清凉山人先听说了兵乱。

  一月上旬,卢州兵匪南下,屠宣德城后进入幽州,不断攻城略地。朝廷放权,幽州镇军开始抵抗。一部分南下较快的卢州兵匪已进入幽州中部,幽州各郡紧急闭城,临章郡东北部的管城郡被卢州兵匪围困。

  有卢州乱军想割据幽州,不断攻城。又有一部分兵匪只想发财,知道无法快速攻城后,不再将目标瞄向郡城,而是盯上了没有高墙防护的村镇。

  一月十六,清凉山人在得知北部的管城郡已被围困后,要奉玄先回隐机观,回去告诉观里的师叔、师姑和师兄师姐们不要留在山上,速速撤离到附近的郡里——这样既能保全自己,也能救助百姓。

  奉玄知道佛子一月会来找自己,时局生变,他怕佛子在这时来找自己,于是马上离开了紫羊宫,南下返回堂庭山。

  路上出现了尸群。尸体在路边腐烂,野狗吃了人肉,眼睛变成血红色,嘴角不断流下涎水。

  乌鸦群集在高高的枯木上,发出“啊”“啊”的叫声,看见有人走来,不再被惊得飞起。

  奉玄不敢独自行路,和一户携家丁南下逃命的富商同行南下。那富商逃命不但带了家丁,还花大价钱买通了十个士兵一起走:卢州的士兵是从血里爬出来的士兵,幽州的军队很难打得过卢州乱兵,对上之后大多都打了败仗,幽州开始有传言说对上卢州兵就是送死。一些士兵决定南下逃命,当逃兵是死罪,死罪不一定立刻降临,可是打仗去死却是要马上死的——那不如当逃兵。

  奉玄手中有剑,那富商看重他,不但同意让奉玄和自己同行,还给奉玄吃喝。二十余人同行,一路有惊无险。

  一月二十三日,奉玄独自回到了堂庭山下。

  寒山道上寂静无人,道上杂乱的脚印和马蹄印暗示了这里曾经有军队经过。

  是堂庭山下的驻军逃命去了?

  还是……有卢州兵匪来过了。

  一个堂庭山,山上只有一个道观,这有什么好抢的?

  奉玄往驻马镇上走。镇里很安静,街上没有尸体。

  没有尸体就好。

  或许是驻军逃命去了。

  奉玄穿过驻马镇,想要回山。一个人忽然叫了他一声。

  “奉玄小道长。”

  奉玄回头。

  “哎呀,您、您回来了。”叫他的人是驻马镇上一家客店的主人。

  奉玄点了一下头,说:“嗯。”

  “善信有礼了,不知道最近驻马镇上怎么样?一切还好吗。”

  客店主人张口,想说什么,他吸了一口气,眼眶不知道为什么变红了,吞吞吐吐,说:“也、也好。”

  “怎么了,善信可是遇上了什么事?”

  “小道长,您……别上去了。不,我怎么能不让您回去呢。您……”客店主人忽然捂住了脸,“您到我店里歇歇再回去吧,啊?上山多累。”

  奉玄面色大变,瞬间没了血色,他说:“山上……出事了吗?”

  奉玄看了一眼四周,门后的人都在看他,神色惨淡。奉玄看见了一只猫,那只猫名叫葡萄,性子很贼,平时怎么赶都赶不下堂庭山。

  奉玄攥紧了拳头,对客店主人说:“您不要不说话。”

  “是,出事了。”

  奉玄很轻地问:“什么事?”

  那客店主人又不说话了。

  师叔师姑们出事了,对不对?

  奉玄侧头,忽然一把拽住了客店主人的领子,“您要是说话,就把话说清楚!”

  “呀呀呀,小道长别这样!”有门后的人出来劝架。

  奉玄松手,对从门后跑出来劝架的人说:“那您来告诉我,山上发生了什么?”

  “我……这。”

  客店主人的妻子走了出来,拉奉玄进自己的院子,她说:“奉玄小道长,我家那口子不会办事,嘴也说不清楚话。我先告诉你一件好事:之前有一位海柔郡来的裴姓娘子,请观里的道长下山,和她一起进城避难去了。你师兄和好几位师叔都去了城里,应该很安全。”

  海柔,是裴昙?昙姐有心了。奉玄闻言,稍稍冷静,说:“多谢。”

  客店主人的娘子说:“你要节哀,你留在山上的三位师叔和两位师姑去世了,我们已经为各位道长……清理了身体,换好衣服。他们就在山下。隐机观名声太大,引来了乱军,乱军一开始没想杀人,只找我们要粮要钱,他们以为山上会有财宝,冲上了山,最后把道观……把道观里的道长们全都杀死了。”

  五位长辈。不知道是哪五位长辈,奉玄觉得自己的血都凉下来了,他问:“驻军呢?……为什么驻军不抵抗?!他们不该做些什么吗?”

  “驻军内讧,一部分士兵叛变了。没被杀死的驻军大多和乱军一起走了。我听说驻军里有老兵为了向乱兵求和,向乱兵透露了一个秘密,好像和什么皇子皇孙有关,还和齐王有关系,说什么齐王来过什么的。那群抢劫我家在我家喝酒的士兵说了一两句,我听不明白,我只听见他们说好在找到了,说真不好对付,要不是拿山下什么什么的,他不肯认自己的身份。昨天你师姐隐微药师回来了,我告诉你师姐乱军带走了一个人,我没看见脸,只知道他们对他态度还不错,他好像是皇孙,你师姐一听,脸色差得吓人,连问丧都顾不上问,立刻去追他们了。”

  “我师姐没事?师姐没事……”奉玄越想越不对,哪来的皇子,难道这堂庭山上他哪位师叔是入道的前朝皇子或者皇孙吗,拿山下什么什么——乱军拿山下百姓的命要挟,要他承认自己的身份。他问:“麻烦您告诉我,皇孙是什么意思?”

  “我也不知道嘛。我就隐约听说,好像是皇太女的儿子还是陛下的儿子。这群卢州兵有一个参军,好像是哪个老宫女的侄子,知道一些宫里的旧事,知道堂庭山藏了宝贝还是什么东西,也可能就是皇子?所以这支乱军南下之后,除了抢劫村镇,一路不休息,特意来了一趟堂庭山。这群卢州兵野心很大,我听他们说,他们想用皇子和朝廷做个交易,他们不想做乱兵了。”

  皇太女的儿子。奉玄直接掉到了冰窟里。

  好、好。这世间到底有多少人知道他的身世。

  他说:“不可能。”

  他就在这里,他就是皇太女的儿子。乱军怎么带走皇太女的儿子?!

  “你说我留在道观里的师叔和师姑被杀了,那他们带走了谁?”

  “我不知道呀。是隐居在山上的皇子吧?”

  “奉玄小道长,我不敢说。”客店主人满脸眼泪,垂着头再次开了口,他说:“我怕你受不住。我知道他们带走的是谁,是你的朋友,他背两把剑,生得很好看,是特意来找你的,所以上了山。他是二十日那天来的,我送他上了山。你们山上那条狗也认得他,他被带走之后,那条狗一直追一直追,我叫它回来,它不理我,它咬伤了乱兵,后来被乱兵砍成了两截,扔在了路边。”

  客店主人越说哭得越惨。他的妻子这才知道真相,知道了自己的丈夫为什么一直哭,震惊得说不出话来。

  二十日。今日是二十三日。

  奉玄只听见“你的朋友”,狗……什么狗。

  他的朋友。

  奉玄的耳中再也听不见声音,眼前只剩下一片漆黑。

  作者有话说:

  名“执一”者,做到了一辈子专心做一件事,执着于琵琶之道,名实相符,这未尝不是一种单纯的幸福。

  名“奉玄”者,没能始终侍奉玄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