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古代言情>好友【完结】>第57章 尘累2

  “这恰恰是父亲教给我的。”

  对抚子内亲王而言,太子荀崇恺是这样一个人:稳重,然而冷漠,冷漠得近乎无情。从表面上看,太子礼数周到,然而一切礼数、体贴都不出自太子的本性,只出于后天的教养。

  寿安皇太女去世后,陛下被迫避居深宫。抚子内亲王是为数不多能见到陛下的外人——说是“见到”,其实抚子内亲王并不能“见到”,因为她已经是一个盲人了。只有放弃了双目,她才能得到再次与陛下交谈的机会……只有先下手刺瞎双眼,她才能堵住太子的怀疑。

  陛下的活动没有受到太子的限制。陛下可以去任何地方,只是去之前要考虑会不会让太子不高兴。陛下只有太子这一个能干的儿子了,陛下了解自己和明德皇后的孩子:他的长女最有帝王姿态,有手段又有仁德;他的长子心冷,手腕强硬;他的幼子耳根子软心软,容易被人操控;他的幼女最有脾气。陛下要为荀家考虑、要为天下考虑,他需要一个强有力的继承人,这个继承人要能压制住群臣,要将权力牢牢握在皇室手里……他的长女去世,他的长子是最好的人选,可是诸亲王的性命都被这个强有力的长子握在了手里。

  京畿飘雪,太子陪陛下去青龙寺为明德皇后祈福。群山负雪,美如琼玉,山上的青龙寺高出尘寰,太子笼着袖子站在廊下,望着低处变成雪境的长安,说:“我是父皇和母后的长男,想要这天下,算不上是野心。”

  齐王被太子软禁。太子不能不防备陛下的另一位嫡子、自己的亲弟弟。齐王被软禁后,陛下不肯再见太子。抚子内亲王陪陛下弹琵琶解闷,太子忽然来给陛下请安。太子说:“父亲有兴致见一个外人,应当更有兴致见儿子。”陛下斥责太子,对太子说:“你身上流的不是荀家的热血,是冰水!”抚子内亲王听见锦绸摩擦的声音,太子似乎向陛下微微低头行了一礼,说:“这恰恰是父亲教给我的。”

  陛下沉默良久,说:“你以为太极宫万世永固,你要做它的主人。恺儿,有时候,风一吹,太极宫就要散成灰尘,连痕迹都留不下。”

  此后太子依旧常常前来请安,似乎这对父子之间,依旧父慈子孝。

  所有光影都停留在过去,很早之前的过去,抚子内亲王的眼前只剩下了黑暗。抚子内亲王抱起了鸣鸾琵琶,用手指抚摸过琵琶上镶嵌的螺钿,借触觉在心中还原出鸣鸾琵琶的样貌。

  隆正十八年,在右卫府任职的李延龄抓住了一个飞贼,从飞贼的藏身之处找到了一把异常贵重的螺钿琵琶,审问飞贼之后得知那是日本国抚子内亲王的鸣鸾琵琶,于是亲自将鸣鸾琵琶还给了内亲王。

  隆正十九年,寿安皇太女去世,淮王逼宫,成了太子,掌握了国玺。为了防止再次发生宫变,太子调整左、右卫府职事,李延龄在此次调整中被外放离京。李延龄在长安时,偶尔会来内亲王府上听琵琶,和众人一起坐在垂帘外静静听,并不说话。他离京后,抚子内亲王再也没有听说过他的消息,也就渐渐忘了他。

  原来李延龄还活着。

  抚子内亲王欠李延龄一个人情。隆正十九年,寿安皇太女去世后第三天,陛下被困宫中,曾写下两封加盖了国玺的密诏,太子——那时还是淮王——随后就掌握了国玺,他一直以为密诏是被第五内相带出宫的,实际上那密诏是由抚子内亲王藏在头发里带出宫的,那密诏由她带出宫,交给了第五内相。

  抚子内亲王出宫时,宫人搜查内亲王的衣袖和鞋子。抚子内亲王刚刚走出安仁门,身后就追来了一队侍卫,抚子内亲王察觉到事出不妙,在这时远远看见了在安仁门外巡查的李延龄,于是急中生狠,横下心将两封封死的密诏交给了李延龄。追来的侍卫传报:淮王替宫人向内亲王赔罪,请内亲王重新入宫小坐、梳洗整理。

  淮王没能从抚子内亲王身上发现密诏。

  李延龄替抚子内亲王收好了密诏。如同他曾经将鸣鸾琵琶完好地还给内亲王,借听琵琶的机会,他将密诏完好地还给了内亲王。不久后,两封密诏中的一封密诏被淮王截获,淮王一直以为密诏是由第五内相带出宫的——虽然他怎么也想不出来第五内相到底是怎么通过审查将密诏夹带出来的。

  淮王只截获了一封密诏,那封密诏诏寿昌公主回京——寿昌公主没得到诏书,她最后一次回了长安,此后再也没进过长安城。淮王不知道到底有几封密诏,只能派人继续盯着第五内相。第五内相为了稳住淮王,既不承认淮王的怀疑,也不否认,淮王派人死守第五宅邸,禁止第五内相再次入宫,第五内相最终死在了一场大火里。在第五内相以性命为赌注的拖延中,另一封密诏被顺利送到了三朝老臣陈国公手中,密诏上写着一件没有发生的事:淮王杀害手足,废为庶人。

  南朝已成过去,南朝覆灭的命运并没有成为过去,陛下不想看到自己的子女互相残杀、败坏国运。

  父慈子不孝,淮王成了太子。太子说陛下老了、糊涂了,以为自己只是一位父亲、一位兄长,忘了自己是一位皇帝。太子废黜各位兄弟的王位,软禁亲弟、流放妹妹——不过,太子始终有所忌惮,不敢再进一步。密诏是一把悬在太子头上的利剑,太子不敢让自己的各位弟弟妹妹死了,如果他们要死,那不能和他有一点点关系,否则……他就要被老臣们捧着诏书废黜了。

  第五内相以自己的死保住了诸位亲王的性命。第五内相死于一场火灾。

  太子不止怀疑第五内相,他也怀疑过抚子内亲王。当太子暗暗传达出自己的怀疑后,抚子内亲王立刻刺瞎了自己的眼睛,她说自己只是来求琵琶道的,太子如果怀疑她,她可以只留下听声音的耳朵、学琵琶的手——太子不敢再怀疑了。

  抚子内亲王失去了眼睛,然而,如果那天没有遇到李延龄,抚子内亲王失去的将不是眼睛,她会像第五内相一般失去性命。

  韦衡在写给抚子内亲王的信里写明了自己要杀李延龄。抚子内亲王向韦衡回信,隐去密诏之事,将李延龄为自己找回鸣鸾琵琶之事如实相告,并言鸣鸾琵琶乃日本国一宝,希望韦衡能因为李延龄曾经找回这把琵琶而留下他的孩子的性命。韦衡答应留下李延龄五岁以下子女的性命——李延龄有八个子女,其中三人未满五岁。

  抚子内亲王希望将欠下的人情还给故人,来到了范宁郡。

  拨子拨动琵琶弦。抚子内亲王从回忆中抽回思绪。

  琵琶声响了几下,随后又停了。

  抚子内亲王说:“郎君既然来了,就坐着听吧。”

  屋中温暖如春,屋门开着,门上垂着一道绯红色毡帘。贺兰奢早就进了屋子,一直只在屏风后站着,听见抚子内亲王说话,从屏风后绕过来。佛子和奉玄去找棱伽学折扇舞了,贺兰奢不用学——贺兰奢要装作服侍在抚子内亲王身侧的人,而不是跟在她身后的人。

  贺兰奢问:“殿下何时知道我在的?”

  “郎君站在门口的时候。”

  “殿下如何知道是我?”

  “紫蝉的步子停了一下。看见棱伽和其他人,紫蝉不会那样停住步子。”

  “您不怕我?”

  “郎君只是来为我解闷罢了。郎君要杀我,入室之后自然会直接过来,而不是在门口站着。”

  “殿下能不能为我再弹一遍我在管城听过的琵琶曲?”贺兰奢坐下之后,说:“那夜我不曾仔细听。”

  “我不会随意为人弹琵琶。如果我说‘不能’,郎君要怎么做?”

  “不怎么做,只是觉得失落。”

  抚子内亲王微微笑了笑,放下琵琶。就在贺兰奢以为抚子内亲王不想弹琵琶时,内亲王对贺兰奢说:“我不舍得让郎君失落。郎君想从哪里听起?”

  贺兰奢说:“从头听。”

  抚子内亲王说:“从头弹起,要弹许久。郎君如果想从头听起,需要答应我一件事。”

  贺兰奢说:“殿下请讲。”

  “郎君必须从开始听到结束,如果此次没有听完,下次还要来找我,直到郎君从头听完。”

  贺兰奢说:“好。”

  抚子内亲王说:“郎君觉得自己会听完?”

  “为什么不会?”

  “因为火可能会烧起来。”抚子内亲王摸到在抱起琵琶前放在身侧的手炉,将手炉交给紫蝉,对紫蝉说:“紫蝉,麻烦你将里面的炭倒在毯子下面。”

  贺兰奢问:“这是做什么?”

  “询问天意。”抚子内亲王说:“如果炭火能够点燃毯子,火烧起来,人们要进来灭火,我就无法继续弹琵琶了,郎君当然就听不完曲子了。”

  贺兰奢说:“您不想弹就不弹,不必这样戏弄我。”

  抚子内亲王抱起琵琶,说:“我希望郎君珍重自己。此去妫州,不是易事。人死万事皆空,郎君千万保重性命,此次听不完,留有性命,下次就还能有机会听完。”

  “殿下要我保重性命,您不怕自己没了性命?”

  “我与郎君有缘。郎君说过:‘我会护着您的’。”

  贺兰奢被抚子内亲王的一句话说得脸上发烫——抚子内亲王和他说话时总是这样,内亲王看着温柔无害,却总是占着上风。抚子内亲王好像从来不会害怕,她不害怕他从房顶上扔下的头、不计较他把剑横在她的脖子上。贺兰奢说:“我的命好像被您抓在了手里。我不喜欢被人抓着,早知道我就不来找您了。”

  抚子内亲王拨弦试音,说:“郎君希望我抓住吗?不过,我不一定能抓住,一切只是天意。”

  紫蝉将手炉中的炭火倒在地上,用地毯盖住了炭火。谁也不知道地毯下面的木炭里到底还没有火星,不知道火会不会烧起来。

  一场火最终还是烧了起来。奉玄和佛子听到了琵琶声,琵琶奏的是《道成寺清姬变》的《变》,以痴求爱、钻冰求火,清姬怨气化蛇,大河之中,巨蛇身上猛烈燃起三毒之火,琵琶声里的大火忽然没了后续——凄厉的琵琶声戛然而止——绯红色的毡帘被人撩起,抚子内亲王所在屋中竟然也生出了火焰,透出因过分明亮而显得刺目的金色。

  人声嘈杂,侍卫大叫:“快、快,水!”

  毡帘撩起后,火焰在纱屏之前更加剧烈地燃烧起来。火光照室,纱屏上似乎生出红光,纱屏之后,贺兰奢扶起了内亲王。火光跳跃,抚子内亲王的眼上缚着轻纱,似乎看不见眼前的大火,贺兰奢的神色被火光和纱屏遮住,让人看不清晰。

  如果就这样死在火里。

  作者有话说:

  我听见了风声,听见宫墙上的青草随风颤栗,突然想起多年前僧人觉空说过的话,他说你千万别以为大燮宫永恒而坚固,八面来风在顷刻之间可以把它卷成满天碎片,他说假如有一天你登基为王,有一天你拥有满宫佳丽和万千钱财,必然也会有那么一天,你发现自己空空荡荡,像一片树叶在风中飘荡。——苏童《我的帝王生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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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需要的读者可以看作话,作话就像扶手,不需要的读者可以直接跳过~

  抚子内亲王在回忆里还原了一部分真相——当年淮王发动了宫变。太女监国就只是监国,国玺一直在陛下手里,太子监国是把国玺拿在自己手里“监国”。皇太女出事后,淮王崇恺绝不只是温和地去见了父亲,然后凭借感人的父子情成了太子。

  崇恺怀疑过抚子内亲王,碍于抚子内亲王是外宾,没做什么。抚子内亲王选择自刺双眼,让太子愧疚、暂时不敢再怀疑自己。太子后来完全把怀疑移到第五内相身上了。

  贺兰奢说佛子的父亲第五璋是佛子杀的,他父亲因为不想泄露密诏的事情所以选择了死,这个理由现在看有点站不住脚——抚子内亲王亲自带出了密诏,密诏就两封,太子全都知道(一份被他截了,一份他被通知了),后来国玺被太子没收了也没别人能盖章了。第五璋可能还没太子了解密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