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过子时, 夜色越发深沉,桑然听着屋内已经片刻未再有动静,轻轻推了门走了进去。

  屋子里, 姬赫南正一动不动地伏在桌上,露出的小半张侧脸在暖色调的灯光下依旧显得苍白。

  桑然只是扫了对方一眼, 很快就将视线移到了谢怀宁身上, 提醒他道:【还有半盏茶时间换班的侍卫就要来了】。

  谢怀宁没作声, 只是从怀中拿了一只白瓷瓶, 拔掉上面的软木塞, 一股奇怪的香气从瓶子里飘散出来。

  他将瓶口放在姬赫南鼻子下方,不多会儿,竟有一只绿豆大小的灰虫子从他的鼻孔中爬出来,随即落进那瓶中, 被谢怀宁又收了起来。

  “今日之事多谢你。”谢怀宁看着他, 宽慰道, “你也放心, 今夜种种就当大梦一场,明日皇帝醒来便就什么都忘了,不会拖累你。”

  桑然眼神微动,抬起的手也细微地轻颤了下:【我并不在乎这个,主子,我只是……】

  谢怀宁道:“你已经不是奴隶了, 桑然。我也不是什么六皇子, 我在大夏时就已经告诉过你, 你已经不用叫我主子了。”

  桑然手僵在半空中, 又缓缓垂落。

  当年他隐秘的心思里最期盼的, 就是有朝一日不用再叫谢怀宁“主子”, 而是能用“人”的身份平等地站在他的面前,与他说上几句话。

  可没想到,经年之后,这个愿望真的被实现后,却是如此叫人绝望和痛苦。

  谢怀宁不是没看见桑然眼中的黯然,他们两个曾经在这吃人的皇宫之中情如手足、无话不说,但是终究不是同路人,即便短暂同行交汇过,最后也还是渐行渐远了。

  倒也不单单只是桑然,幼年他在不屈山上听国师讲经,课上罢了,国师曾为他算过一卦,说他是罕见的至尊至贵的命格,却偏偏父母子女亲友缘淡薄,一生恐怕难觅相伴之人。

  谢怀宁起初听时因为年岁太小尚且懵懂,对于这些话还并不明白什么意思,但现在渐渐大了后,他倒觉得那卦象的确是有几分道理。

  他好像天生与别人就结不出什么深厚的缘分,无论是亲情友情还是爱情,对他来说都显得缥缈的不可捉摸。

  不过谢怀宁对于此,心中虽然有些淡淡的感慨,好在他素来奉行顺其自然,倒也并不十分介意。

  若说之前他对于桑然或多或少还有些深藏于胸的心结,经过这次也是彻底释怀了。

  谢怀宁挥手与桑然作别:“伴君如伴虎,我知你素来机敏,但是终究心不够冷硬,只怕以后会吃苦头。我已经不再怪你,你也不需要再对我心怀歉意。我走了。”

  桑然看着谢怀宁飘然如风的背影,惶然地上前追了两步,他发出一声极轻的类似于“啊”的声音,却又很快闭口不言。

  他要说什么呢?

  他只是个痴心妄想的哑巴罢了,从前的一丝妄念已经叫他受尽了教训,现在谢怀宁还能这样,心平气和地对他说一句“我不怪你”,已经是做梦都梦不到的好事了,他还在奢求什么呢?

  他垂着眼,看着脚下如墨一般暗沉扭曲的影子,自嘲地笑了声,终究只是折了回去,走到了自己本该守着的门外,静静地等待长夜过去。

  *

  谢怀宁刚一出宫,就见苗岚穿了一身夜行衣正在隐秘之处等着接应他,两人互换了个眼神,重新回到酒楼里,苗岚一把扯掉面上的黑纱问道:“情况怎么样,问出来了?”

  谢怀宁点头道:“使了些手段,应该没错……姬赫南说他将我娘藏在了不屈山。”

  苗岚眼神一动,觉得这个答案既荒谬却又意外的合理:“他真是个疯子,居然将阿姐放在那种地方!”

  谢怀宁道:“就如你之前听到的那样,姬赫南年轻时治下手段残暴,他的仇人为了报复,找上了我娘。

  只不过她虽受了重伤又中了毒,或许是因为她身体里那只母蛊护着心脉,竟叫她最后还留了一丝生气,没有立刻殒命。”

  苗岚不得其解:“然后姬赫南就把我阿姐藏起来了?可他为什么要这么做?阿姐是他孩子的娘亲,他连你都带回去了,直接将阿姐带入宫中救治便是。藏起来是干什么,还怕她跑了?”

  谢怀宁说:“如果我不是他的孩子呢?”

  苗岚一愣,瞪大了眼睛:“你说什么?你说你不是姬赫南的儿子?”

  谢怀宁虽然刚刚问出来时,也觉得有些许惊讶,但是仔细一想,若他不是他的孩子,从小到大,所有一切他经历的反常,此时反而变得更容易叫人琢磨过来。

  苗岚几步走来,伸手捧着谢怀宁的脸,左右查看,半晌点头道:“我说呢,这么标致的一张脸,也没看出哪里像那个狗皇帝,原来竟是这样?”

  苗灵比她年长好几岁,她外出游历的时候她还不到苗灵腰高,对于阿姐过往的情史自然也不清楚,只知道她在游历的过程中,的确失联过好长一段时间,等再回来,怀里已经抱着个白白嫩嫩的胖小子,笑眯眯地对她说恭喜她升级做小姨了。

  这么说来,虽然姬赫南当初是主动认领走了谢怀宁,但苗灵可从未亲口承认过姬赫南是谢怀宁的父亲。

  苗岚若有所思道:“我原先问阿姐,你为什么姓‘谢’,阿姐说以为你是上天的恩赐,她想感谢神明,所以才自己决定了让你姓‘谢’……所以他其实是在骗我?”

  谢怀宁停顿了下,他为自己娘亲的随性叹了口气,却又忍不住笑着包容:“不,这个或许是真的。”他道,“姬赫南说,三个月前娘亲突然清醒过一次,打伤了许多人偷偷跑了,他动用了暗卫找了半个月才重新找回来。

  现在人就藏在不屈山神像下的密道里,今夜暂且休息,明天一早再启程去吧。”

  苗岚也明白十几年都等过来了,也不急于这一时,点点头应了一声。起身正准备离开,突然想起什么,对着谢怀宁道:“对了,之前你不在,我在这里等的时候收到了你小舅舅传来的一封信。”

  谢怀宁抬了眼看她:“什么信?”

  苗岚说道:“也没什么重要的,你也知道他的风格,只是说了些大夏的事情,顺便提了句,九皇子派去江南的那些人前些日子已经撤离了,看样子他是已经接受你的死讯了。”

  谢怀宁点头道:“这样就好。”

  苗岚:“你倒是挺豁达。”说着,稍稍停顿了下,语气古怪地道,“不过这样也好,男子多是负心薄幸之人,执着反而每个好下场。”

  谢怀宁无奈地道:“阿岚,我也是男子。”

  苗岚瞥他一眼:“怎么,难道你以为你很好吗?看你从南夷到大夏,骗了多少芳心。更不要说你的小舅舅,为虎作伥竟然开青楼,个挨千刀的坏东西!”

  谢怀宁知道这会儿不能反驳,只能乖乖低头挨骂,但是那边却只是说了一句便不说了,抬眼窥其神色,却见那张娇俏的脸上带着迟疑,又明显还有话未讲完。

  这种场面不久前才刚刚经历过一遭,谢怀宁知道以苗岚的性格闷在心里肯定憋不住,也不催她,果然,他在原地只站了不多会儿,就听那边带着些试探地看着他开口道:“所以,你是真的不喜欢大夏的那些男人?一个都不喜欢?”

  谢怀宁似笑非笑地与她对视,没有直接回答,只是轻描淡写地说道:“若我与谁有意,那现在我就不会在这里了。”

  “也是。”苗岚见他神情坦荡,不像是在说谎,松了一口气,背过身踱步道,“那我就直说了,你小舅舅信里最后还写,景仁帝也不知道是被谁说动,似乎这次是铁了心要给几个未婚配的儿子选妃了,太子便是首当其冲。

  听说阵仗弄得颇大,现在整个大夏,只要是有官职在身的臣子家的姑娘,都能参加选秀,京中好多贵女闻讯而动,看样子都在虎视眈眈要做太子妃呢。”

  苗岚说到这儿,又看看谢怀宁,像是为自家的孩子鸣不平:“我家怀宁这样出色,便是钟情男子,也没有说要与别人分享的。还好你走的早,免得看了生气。”

  谢怀宁听着她的话,微微失神了一瞬,随即却失笑道:“我有什么可生气的,我与几位皇子早就没有关系了,与其想这个,还是赶紧回去好好歇息会儿吧,天一亮我们便要出发了。”

  苗岚被岔开了话题,想想也觉得如此,伸了个懒腰,一面往外走一面道:“也是,不提那些晦气事,那我便睡了,其他事明日早上再说。”

  谢怀宁“嗯”了声,目送着她出屋,待得关门声响起,脚步声远去,他才走到了桌子旁。

  垂眸看着桌前油灯上跳动着的一豆火苗,正伸手准备熄灯,脑子里却不知怎么又快速闪回了一遍苗岚的话。

  太子妃么。

  他摇头笑了下,将灯光碾灭,转身合衣躺上了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