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日里还热闹喜庆的猎场这会儿已经随着日落而回归沉寂, 景仁帝的皇帐里,之前惬意快活的气氛已一扫而空,文武重臣各自排列站在皇帝面前, 面面相觑却不敢多发一言。

  距离发现太子的马已过去了小半柱香的时间,但人却还没有消息, 众人心里都压着一块石头, 只怕真的出了什么意外。

  眼看着天色已经越来越晚, 梁相接到皇后的眼神示意, 出列拱手道:“皇上, 关于找寻太子一事,臣有话说。”

  景仁帝正是头疼的时候,恹恹看他一眼道:“你有什么高见?”

  梁若泽道:“这皇家猎场范围之大足有百余里,可近卫军人数有限, 这样搜寻下去终究太慢。

  况且圣上您身边也离不得人, 也不能叫所有亲兵全都去寻太子, 既然如此, 臣想,不如让回来的武将们分成小队,带着这些太医一同出去。这样既增加了人手,若是万一太子真的受伤,也好就近治疗,免得耽误伤情。”

  皇帝想了想也觉得可行, 立刻吩咐:“那就按梁相说的, 张御医和刘御医留下, 其余人同各位将军一同出去。一旦见到太子, 务必首先确保他的安全。”

  众人拱手道了声“是”, 赶紧又转身退了出去。

  谢怀宁随着太医院众人刚刚抵达皇帐外, 便见里面梁相走了出来,视线在他们之间绕了一圈,而后对太医令吩咐了几句什么。

  太医令听罢,也不敢推阻,对他点了点头,连忙走来对他们将情况简要说了,随即将他们二十余人拆开,带去给了不同的武将。

  谢怀宁和赵吏目还有几名仆从与沈戎分到了一起,两人知道情况紧迫也未多话,带着其余人拿了火把,骑着马便往山谷里划拨给他们寻找的那块区域而去。

  虽说这是皇家猎场,狩猎之前已叫近卫军前来将至凶至恶的野兽清剿过一遍以免伤人,但到底这么大的地方,不敢保证没有疏漏。

  夜间的山谷地势复杂,杂草和灌木延伸出来的枝条都阻碍着搜寻。

  行至中途,骑马已经难以继续,沈戎抽出佩刀砍断地上拦路的荆棘,犹豫片刻,翻身下马对着谢怀宁道:“再往前就是猎场腹地,离得远了只怕有危险。你在这里生一簇篝火等我,一个时辰之内我便回来。”

  谢怀宁知道这是他平日里手无缚鸡之力的形象太过深入人心,沈戎就算知道他也是有些骑射工夫在身,可还是实在不放心他。

  他自然没法说,单这一块地方,恐怕还没什么东西能伤的了他。想了想,只能拿了一枚烟花递与他道:“这里尚在清剿区,将军不必担心。你带着其他人去,如有发现,点燃信号我立即进去。”

  沈戎有些惊讶地看了谢怀宁一眼:“你出来还带着这个?”

  谢怀宁抬了下眼,正经道:“有备无患总是好的。”

  沈戎也说不上自己是敬佩于他的未雨绸缪还是别的什么,只能苦笑着道:“这倒也是。”

  伸手将马匹上绑着的箭袋和长弓卸下来扔给他:“自己小心,若是有什么情况便先去找其他将军汇合,不用担心我这里。”

  谢怀宁点头,目送着沈戎一行人走远了,他在原地静静站了一会儿,才垂目出声道:“你还想看到什么时候?”

  寂静的山谷里有湿润的风吹过,不知什么时候天上起了云,乌压压地从远处快速地飘过来,将原本圆满的月亮囫囵遮住了大半。

  月色被乌云吞没,黑暗之中,只有一簇橘色的火光闪烁,引着无处躲藏在暗处的野兽觊觎。

  他的话说罢,又过了几个瞬息,只听身后一阵极轻微响动,紧接着,便是脚步踩在落叶上产生的窸窣声,一道高大的黑影从灌木林里走出来,动作缓慢而沉默,像是山野的鬼魅。

  谢怀宁微微抬了抬眼。

  那是一张已经历经过风霜的英俊的男人的脸。

  他不像晏凤珣那样俊美无俦,也不像晏行舟那样艳丽逼人,却有一种叫人安心的成熟英气。

  虽然已经和记忆中有了些许差别,但是那双眼睛的眼神倒是和从前一样,无声却又忠诚,像是将你当成他生命里唯一的主人,愿意为此遵从你的每一个号令。

  当然,除了最后那次弃主求荣的不告而别。

  桑然站在火光照耀之处的边缘地,怔怔地看着眼前的谢怀宁,有那么一瞬间,他仿佛已经忘记了呼吸,全身的骨骼都因为紧绷压抑的肌肉而产生了幻痛。

  尽管他无数次的告诉自己,那一夜的惊鸿一瞥不过是又一个恍惚间的错觉,但是心中却不肯甘心。

  怎么可能是错觉呢?

  那是他放在心里那么长岁月,一直拼命仰望着的小主人,他的每一个表情每一处轮廓都是融入他的记忆,刻入他的骨血之中,他怎么可能认错?

  桑然眼睛一眨不眨,近乎贪婪地看着谢怀宁。

  四年过去,比起桑然,谢怀宁的样貌变化要大得多。

  当初他在南夷时年岁太小,面容稚嫩而秀美,漂亮的如同豆蔻年华的姑娘,也因为此,每年神女游街的任务,连续几年都叫谢怀宁一人包了下来。后来上战场,为了减少容貌的影响增添威信,他甚至不得不带上青铜面具。

  而现在,他长开了许多,虽然依旧好看的宛如神明造物,但却再也不会把他误认作女孩。

  桑然的视线一遍遍描摹着谢怀宁的眉眼线条,试图将他和记忆中的那个身影再重合。

  【殿下。】

  谢怀宁看见了桑然的手语,知道他早就已经认出了他。

  心底下叹了口气,暗想:果然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他将火把往前举了一点,索性不再装傻。他的在对方身上上下打量了下,笑了下:“看样子我死后这几年,你过得很好。”

  谢怀宁的声音很轻松,甚至还带着些释然的笑意,但听在桑然耳里却不下于晴天霹雳。

  他往前走了两步,徒劳地试图解释。

  【殿下,我当初并不知道……】

  并不知道什么呢?并不知道姬钺是想害死他?

  但是无论姬钺想做什么,他到底是在最不应该离开的时候跑了,如同一个最可耻的逃兵。

  桑然的手语打到一半突然顿住了。

  谢怀宁静静地看着他动作,他并不觉得自己在责怪桑然。

  毕竟在当时的环境里,作为一个主人死后就要殉葬的奴隶,他的离开是人之常情,没什么苛责的,但是当他看见对方放弃解释的一瞬间,心底却还是漫上了一丝类似于遗憾和惋惜一般的情绪。

  他四岁时被带到南夷皇宫,六岁时亲自在诸多奴隶中挑出了十二岁的桑然,而后他们两人共同在那吃人的皇宫里度过了整整十年。

  姬赫南明面上对他千娇万宠,实际上却也只是拿他当做平衡各方势力的活靶子罢了。对他来说,南夷宫中的血缘亲情皆是虚缈,比起那些皇子公主,桑然倒更像是他的血亲兄弟。在那吃人的皇宫里,桑然帮着他躲过了无数次来源于他那些名义上的兄弟姐妹向他射来的明枪暗箭,又陪着他度过了那么多艰难困苦的岁月。

  他以为他对自己的心应该是真诚的。

  只可惜,这看起来应该只是他的一厢情愿。

  “不要再叫我殿下了,‘姬爻’已经死了。”谢怀宁笑了笑道,“你应该在南夷的皇陵里亲眼见过他的坟墓了,不是吗?还是说,你是要将我再带回去,好让‘姬爻’真真正正地彻底消失?”

  桑然身子微微僵住,他张了张嘴,发出一个类似于“啊”的短促音节,可那音节刚刚从口中泄出,就又让他难堪地强行咽了回去。

  “有些人本来就不应该活在世上,死了就让他安息吧。现在我是‘谢怀宁’,也只会是谢怀宁了。”谢怀宁看着他道,“如果不是意外,我们两个也不应该有这次的见面。桑然,你现在去除了奴籍,已经重获了新生。姬格虽不一定是良主,但他身份贵重,又真心器重你,你的未来自然光明坦荡。一人不事二主,你不应该再来见我。”

  桑然焦急地打着手势:【殿下,我从来没有想要背叛您,我只是想要一个身份,我只是想——】他的手顿住,皱着眉头,不知道该怎么描述自己难以启齿的想法。

  我只是厌倦了时时刻刻要提醒自己是个“奴隶”,我只是……想用一个“人”的身份来看着你。

  谢怀宁等了又等,终于没有耐心去等他欲言又止的解释。

  他叹了口气道:“这几年的太平日子所有人过得都很舒心,百姓也都安居乐业,我不想看见好不容易恢复的和平因为一些龌龊的原因再次被破坏。”

  桑然看着谢怀宁,感觉好像有什么东西在不经意之间已经被他打碎,再也回不去了。

  他看着谢怀宁凝望着他,沉声冷道,“晏凤珣呢,你把他怎么了?”

  【作者有话说】

  这篇文日更,不过手残党估计更新都在半夜12点前后,早睡的小天使可以睡一觉起来看么么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