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发的那日是个明媚的艳阳天。

  被沈大人严防死守关在府里好几日的沈戎得知谢怀宁的行程,终于是坐不住,想方设法串通了自己的娘亲赵夫人,趁着沈大人上朝,找了机会赶紧从府里溜了出来。

  谢怀宁出门的时候,沈戎驾着马车匆匆赶到,见他出来,勒住缰绳听马长长嘶鸣一声,而后侧了脸冲他扬眉一笑,模样爽朗灿烂得都显得刺眼:“看样子我来的正是时候。”

  青竹本是打算就近找个轿夫送谢怀宁进宫,这会儿看见沈戎,眼珠子转了转,心底知道大约是没自己的事儿了。

  瞥一眼自己的主子,带着几分打趣地说:“宫里说要辰时集合出发,先前我还想着走得或许迟了,但现在一算,若是借着沈将军的方便,倒是还能有半柱香的时间宽裕。主子,您说这真是巧了不是?”

  谢怀宁听出他暗中看戏的意思,淡淡瞥他一眼,青竹瞬间噤声,嬉笑着伸手在嘴上划了划做了个闭嘴的手势,将肩上往下滑的医药箱往上提了提。

  沈戎也跟着笑,他从马车上跳下来,走近两人,动作自然地替谢怀宁将行李拎着放到了车厢中。

  “听说京中来了个戏班子,就在乌衣巷搭的台子。里面的青衣和老生唱的尤其出彩,几乎场场都满座。前几日耽搁了,原本还想着等你过两天休沐一同去看,没想到倒被太子先截了胡。

  太医院那么多太医,你跟太子殿下应该也没什么交集,怎么好端端叫了你去?”沈戎纳闷说到一半,又皱了眉头狐疑道,“——九殿下的馊主意?”

  “若九殿下知道你在背后编排他,又要寻你麻烦。”谢怀宁无奈道,“何况这次确实与他无关。”

  从青竹手上把药箱接来也放到车上,他说:“是梁相的主意。”

  沈戎站在他身侧看他动作,闻言奇怪道:“梁相?梁相还能做到太子的主?”

  “若是平常自然不能。”谢怀宁和他一前一后坐到马车里去,青竹乖觉跟上,接了缰绳架起马车来。

  与沈戎相对而坐,谢怀宁说道:“你应该听说了刘太医几日前落水,风邪入体发了场高烧,昨日才刚能下床。”

  “那是太子原定下的人。”

  沈戎:“你是说……”

  谢怀宁点头:“太子和九殿下怀疑是梁相所为。”

  沈戎闻言,若有所思:“所以你便与太子和九殿下一同给梁相做了个局,想叫他主动开口让你陪同太子出行?”

  谢怀宁“嗯”了一声,简单解释:“死去的平安郡太守是从他手里买的官,他应是怕太子此去会查出什么不利于他的证据,若队伍里没有他的人,梁相如何也不会安心的。”

  “但以梁相性子,他又怎么能完全相信你?”沈戎看着谢怀宁淡然的表情,先是一怔,随即反应过来,下意识抓住他的手臂拧着眉头急道,“他对你做了什么?”

  谢怀宁摇了摇头,伸手拍了拍他的手背,示意他放开:“不过是些用惯了的伎俩。我知晓他手段,早已做了防范,不必担心。”

  沈戎被谢怀宁提醒,轻咳一声掩饰了下自己微微泛起热意的脸,不自然地把手收了回来。

  稍稍偏过视线缓了缓略有些加快的心跳,依旧替他不平道:“可不管怎么说,这对你来说就是件麻烦的赔钱买卖。梁相在朝中的人那么多,太子好端端为什么非要将你拉下水?九殿下也不知为你说说话。”

  谢怀宁却不能理解沈戎的不满:“九殿下为何要为我说话?”

  沈戎皱眉道:“九殿下不是与你交好?”

  “哪有这样的事。”谢怀宁失笑:“你也知道,殿下只是性格恣意洒脱,与谁都能称兄道弟聊上几句,是以比起其他皇子更显得平易近人罢了。我与他并没有什么特殊的交情。”

  沈戎闻言,下意识想要否认。

  虽然在众皇子里面,晏行舟的确交友广泛,无甚天家子嗣的架子,但是他到底是皇子龙孙,天家的傲慢是掩盖在热情的皮囊下,刻在流淌的血液之中的。

  这样一个人,能叫他记挂在心中为之过生辰的,于他而言怎么可能只是泛泛之交?

  可这些话在喉咙里滚了一圈,不知怎么的,沈戎却又不想说给谢怀宁听了。

  好在谢怀宁也没有在意他的欲言又止,只是继续说:“平安郡也不是什么龙潭虎穴。太子亲临,事情应是很快便了了,只当是出去换个环境透透气罢。至于沈将军说的戏班子,”

  他垂眼整理了一下袖口,随意道,“将军在外行军打仗这么久,还能知晓京中新兴的玩乐之地?”

  “就算我人不在京中,还不许我回来向人打听么?”沈戎笑道,“是我娘曾陪其他夫人去看过几次,提到便赞不绝口。她是戏痴,能得她如此赞赏的,必然不是寻常之辈。”

  谢怀宁道:“那你可曾问过,你娘亲究竟是陪哪家的夫人一同去听的戏?”

  “这我倒未曾细问。”沈戎本还在笑,但接触到谢怀宁倏然抬起的眼眸,心中一动,察觉到些不对,“怎么?”

  谢怀宁与他对视片刻,错开视线缓声提醒道:“沈家如今崭露头角,已不再像以往能在夹缝之中独善其身。

  虽然沈大人和将军问心无愧,忠心可鉴日月,但夫人出生书香之家,性格直率单纯,因为从未见过朝堂龌龊只怕更容易遭人利用。”

  沈戎皱紧眉头,听懂了他的未尽之言,思索了会儿:“我明白,待回府后,我会与娘亲好好问问此事。”

  响鼓无需重锤,点到为止便罢了。

  谢怀宁撩开车帘往外看了眼,目光尽头,东宫叫人备好的轿子已经在宫门前候着了。他同沈戎告别,带着行李下了马车,转而随着宫人的指引坐上了轿辇。

  沈戎坐在车厢里看着谢怀宁的背影,直到人彻底瞧不见了,这才将车帘轻轻放下,对着青竹沉声道:“走吧,送我回沈府。”

  *

  平安郡一行,除了谢怀宁,队伍里还另带了太子惯用的一名公公和五十精兵。一行人在东宫汇合,计划分成车、马、人三路并行,同时出发。

  谢怀宁住在宫外来的最迟,去的时候其余人俱已到了,侍卫长站在太子身后正低声同他汇报着什么。

  听到这边动静,晏凤珣抬手阻了他的话,微微侧身,朝着大门的方向看了过来。

  谢怀宁感觉到了来自那道目光的重量,却不明白他眼中的审视源自何处,只能拱手行礼:“太子殿下。”

  晏凤珣却也未多说什么,颔首道:“走罢。”

  谢怀宁落在晏凤珣斜后方约三步的位置,微微抬起眼皮看了看他的背影。

  墨黑的料子上四爪金龙盘旋于上,张牙舞爪地正朝他彰显着其主人身份的尊贵。谢怀宁瞧着金龙那高高在上的眼睛,恍然记起了四年前在前江,他们两人于万军之中的第一次交锋。

  那时候晏凤珣也应是刚刚及冠的年纪,虽面容气质冷冽刚硬,但到底是少年人,又是前半生中鲜尝败绩的年轻储君,眉眼之间隐约还能窥见几分源自于身份地位所带来的傲慢自矜。

  只是也不知是这些年他遭遇了什么,不过短短几载,那些曾经略显青涩,尚且还能被称作破绽的少年意气便在岁月的打磨中尽数去了。

  他变得更加冷冽沉稳,深不可测,比起其他皇子来,也愈发肖似一个帝王。

  谢怀宁又想起同为皇室嫡系的姬钺。

  在他还在南夷做皇子的时候,姬钺总是将他视作眼中钉、肉中刺,也不知道自己这一死,他一直以为唾手可得的储君之位是否真的做的安稳。

  “在想什么?”晏凤珣问道。

  谢怀宁回答:“在想,若梁相知道,自己机关算尽却反成了殿下的瓮中之鳖,恐怕更是要夙夜难眠了。”

  “是么?”晏凤珣淡淡说,“我以为,谢吏目是还沉浸在昨日的温柔乡中,乐不思蜀。”

  谢怀宁一怔,略有些惊讶地抬头看了眼晏凤珣。从他的角度,他看不见对方的表情,只能瞧见他下颌如刀刻一般的线条,和泛着冷白色调的小半张侧脸。

  晏凤珣不是晏行舟,他这一句,便是随口而出的调侃玩笑也比寻常更显得咄咄逼人。

  谢怀宁垂目,不卑不亢:“微臣记得,大夏对官员去秦楼楚馆,似乎并未有何禁制?便是殿下手下的刘太医,似乎也是‘似云来’的常客。”

  晏凤珣身形未动,只将眼尾往他的方向压了压,余光落在了他身上:“所以谢吏目是将自己与刘太医作比?”

  谢怀宁回答:“微臣医术低微,自然远比不得刘太医。”

  晏凤珣站在前头,听着他的话似是笑了声,冷声低语道:“如九皇弟所言,吏目虽年岁不大,倒真是生了副伶牙俐齿。”

  说罢,将视线收了回来,抬步上了马车。公公汪寅和驾车的侍卫紧随其后。

  谢怀宁停在离他五步开外的地方,迎着光微微眯眼看着他的身影。

  直到目送着晏凤珣上了车,见对方并未示意自己跟上,心底盘算了一下自己的身份,带着行李欣然往后边备着的马匹处走。

  可刚刚走了几步,还没越过车厢,却见车帘自里面撩起,上方露出了汪公公那张圆润讨喜的脸:“吏目还愣着做什么,快上来,太子殿下等着您呢。”

  谢怀宁眼神微动。

  目光透过那撩开的间隙穿过汪寅落在里面端坐着,却淡淡垂眼朝自己这边看来的男人侧脸,心下直觉这一去大约又是场鸿门宴。

  只是骑虎难下,只能道了声“是”,缓步上了马车。

  虽说这马车规格看上去不大,但到底是太子出行,车内里的装饰与他平常用的那些简直天差地别。谢怀宁踩在柔软昂贵的兔绒地毯上,仿佛行车的颠簸都立即去了半数。

  但若是可能,他倒是宁愿同侍卫们一起骑马。

  汪寅从谢怀宁手中将行李接过放在马车车凳之下,便告退出去同侍卫长一同驾车去了。

  偌大的空间里登时只剩了谢怀宁和晏凤珣二人。

  风将车帘微微吹开,阳光透过车窗洒落进一个边角,落在晏凤珣上半张脸上,将他微微眯起的眼眸染成淡淡的金。

  “出行之前,小九曾找过我。他责备我将你拖入这浑水。”

  晏凤珣冷冷开口,他的声音听不出丁点起伏情绪,可谢怀宁却也知这并不是什么好话。

  他也没想到晏行舟真的能为自己去找太子争辩,早先反驳沈戎的话这会儿倒显得微妙。可当下也只能按捺住心中疑惑,斟酌着回道:“九殿下心善。”

  “可他平日却不见如此心善。”

  他看着谢怀宁,伸手为两人分别斟了杯茶,声音纵然平静却也因为那冷硬的面容而叫人觉得压迫。

  “据我所知,你十七岁上自江南进京,投入梁相门下,这些年梁相待你不薄。”将其中一杯顺着木桌推到谢怀宁面前,下压的眸子审视着他,“谢怀宁,好端端你背叛梁相投奔小九又是为的什么?名,利,还是——”

  “若我说是怀宁飘零半生,识人不清,直到见了太子与九殿下,才知谁是明主,继而倒戈……殿下也是不信。”

  谢怀宁捧着茶盏思索片刻,回望他如子夜般漆黑,却似乎从不曾存在半点迷茫与柔情的眼瞳,疑惑道:“所以殿下心中想听的答案又是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