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画面内容很多, 全都是学堂的琐事。
比如江月经常给老学究送枣泥糕,凶巴巴的老学究其实很爱吃甜点。
比如江月与同堂的男子辩论,把对方说得哑口无言。
比如老学究在课上叹气, 惋惜江月为何是女儿身,否则科举放榜必有她一席之地。
等等。
无数的片段表达了一个意思:江月很有读书的天赋。
从江宝儿和江玉儿赤橙黄绿青蓝紫的脸色推算:江月的功课应该吊打他们。
江渔记得科举还有两年, 此时江月和自己应该在学堂上学, 怎么有功夫在别院吃东西?
于是他就问了。
江月叹气,无奈的替江渔捋顺头发, 说:“今日是礼拜,就算不是礼拜, 我们也不能去。”
江渔皱眉:“为什么?”
江月眼里闪过一丝落寞, 几缕发丝垂下遮住了脸颊的疤,倾国之姿初见端倪。她低声说:“大娘子说女子读书无用, 早就不让我去了。而你.......”
她顿了一下, 继续说:“......你还太小啦。”
恐怕不是太小了。
江渔眼里闪过一丝寒光。
他从小被人叫着‘傻子’长大, 又因为不爱说话, 别人欺负也不会还嘴。久而久之, 连家主江浪也以为他脑子有病, 连着江月一起‘辍学’了。
“快吃吧,我给你做点其他的.......嘶。”
受宋长安的影响, 江渔对痛呼的声音十分敏感。他抬头看向江月, 问:“你怎么了?”
江月拉下宽大的袖子, 遮住遍布乌青血痕的手腕,笑说:“没什么, 别担心姐姐。”
江渔对扮演小时候的自己没兴趣, 起身问:“有药吗?”
江月愣了一下, 连忙说:“姐姐真没事, 用不着上药.......”
江渔平生最烦以宋长安为代表有事装没事的人。正打算揭穿她的谎言时,破烂的院门传来一阵哭喊声。
“姐姐.....”一个瘦小的男孩冲进院子,一把扑在江月身上。
“嘶......”
江月原本就浑身是伤,男孩手脚又没个轻重,她肉眼可见的退了几步。
“干嘛呢。”江渔拉开男孩。
男孩起身瞬间,他看清了这张脸,也看清了那双倒吊三角眼迸出的恨意。
阿武。
阿武的脸和阿武的人,对幼年的江渔来说是毁天灭地的存在。陡然看清他的脸,关于此人的记忆呼啸而来。
他是江家家主江浪醉酒后和一个婢女生下的孩子。长相奇丑无比,身形瘦小,远远看去像一只瘦黑的猿猴。
整个江家,除了江月,没有人愿意搭理他。
可幼年的江渔却宁愿姐姐从未见过此人。
阿武自卑又懦弱,他把江月当做唯一的救命稻草,不论遇到什么事都求她解决。
他明明知道江月替他出头会招来江玉儿的报复,却对那些伤痕淤青充耳不闻,仿佛只要不提、不看、不听就能假装风平浪静。
因此尤其厌恶江渔。在他看来,江渔就是搁在他和江月中间的绊脚石。要是没有江渔,江月就能满心满眼都是他。
小时候的自己对此什么想法,江渔已经记不清了。只记得后来,他差点捅死这条深渊里的蛆虫。
主母替江月张罗婚事,对方是个清苦的读书人。按理说,以江家庶女的身份下嫁农户,称得上奇耻大辱。但爱读书的江月却很高兴——能读书又家世清白,比她预想的好多了。
所有人都没想到,这场婚事是柄杀人的利刃,揭开新娘盖头的不是新郎,而是几个面露□□的流浪汉。
这场婚事,是主母的阴谋。
江月小心甚微,步步为营,依旧逃不过悲惨的命运。
悲惨的尽头,是哪怕容颜尽毁也掩藏不住的出尘身姿,是江玉儿扭曲嫉妒的丑陋嘴脸。
阿武,是这场阴谋重要的一环。
他作为陪路人,为接亲的伙夫指路,亲眼目睹江月的惨案。
年幼的江渔似乎质问过他。
阿武的回答是:月姐姐高高在上,像不染凡尘的天神。只有跌入泥潭,我们才是平等的。我不嫌弃月姐姐破布之躯,她在我心中永远圣洁。
当晚,江月用匕首结束了自己性命。
思及此处,江月冷冷的望了阿武一眼。
阿武被江渔的眼神惊得一颤,立刻收起眼底的恨意,瑟缩着躲在江月身后,开口:“渔哥哥,你为什么这样看我,阿武是不是长得很难看?”
江月听到他又开始自怨自艾,连忙安慰:“阿武不难看,你有一颗赤诚之心,这比什么都重要。”
阿武低头,低声问:“真的吗.......”
“你觉得呢?”江渔嗤笑,打断他,“你照过镜子吗?镜子里的你长什么样不清楚吗?”
阿武闻言脸色大变,原本就丑陋的五官扭曲狰狞。
江月‘嘶’了一下,瞪了江渔一眼,“小金鱼,这样说话很无礼。”
阿武立刻摆出可怜兮兮的表情,刚要开口——
“你进来干什么?”江渔捻了捻发梢,仿若没看到他控诉的神情,漫不经心的说,“不是为了弄疼她的伤口再委屈一番吧?”
阿武:“........”
“姐姐,我弄疼你了吗?”阿武小心翼翼的看向江月,“我没看到姐姐的伤口。”
江月讪笑:“我没事,你快说吧,找我做什么?”
阿武吸了吸鼻子,低声说:“没事就好.......姐姐,玉儿姐姐又来我院子了!”
江月微微皱眉:“她找你做什么?”
阿武的三角眼闪烁着意味不明的暗光:“我也不知道,今日小寒在我院子收枣泥,玉儿姐姐看到了,硬要划破她的脸。”
“什么!?”江月眼珠都瞪大了,“你怎么不早说!快走!”
她急匆匆的往外走,阿武妒恨又得意的看了江渔一眼。
随即跟了出去。
不急。
江渔徐步走着,眼底闪烁着意味深长的暗光。
一个都不会落下。
·
小寒是阿武的贴身婢女。
江家好歹是有头有脸的大户人家,每个出生的哥儿姐儿都有同龄的侍从伺候。江月和江渔的生母是被贴身婢女害死的,他们早早遣散了自己的婢女。
阿武倒还留着。
只是小寒三天两头受罪,每次解围出头的都是江月,这次也不例外。
江月来到隔壁院子,院子围了一圈侍从,江玉儿端着那副温柔怜悯的样子款款而立,面前却压跪着一个清秀的少女。
腰粗膀圆的女婢手握瓷片,正要在少女脸上划下第二道口。
江月又惊又怕,厉声大喊:“住手!”
所有人都望向她,那犹如神女一般的赵玉儿也缓缓侧头,倏地笑了一下:“月姐姐?你怎么到阿武院子来了?”
江月深吸一口气,强忍焦躁与不安,低声说:“玉儿妹妹,小寒虽然是阿武的婢女,但自幼与我们一起长大,在我眼里称得上半个妹妹。她究竟做了什么惹玉儿妹妹生气,不如说我听听,我再好好教育她。”
江玉儿一眼不眨盯着她的脸,像是欣赏一件完美的作品,冷笑道:“我路过此地,看到这小蹄子偷用你的粉黛,替你教训一顿罢了。”
江月微微皱眉,转头看向小寒。
小寒眼里闪过一丝屈辱,但一句话也不解释。
江月叹气:“要是果真如此,还要多谢玉儿妹妹替我出气了。只是那盒粉黛是我送她的,你误会了。”
江玉儿抬手捂嘴,故作惊讶道:“哎呀,竟然是我误会了。真是白忙活一场,走吧。”
她莫名其妙的来,又莫名其妙的离去。
但在场都习惯她的莫名其妙,等最后一个女婢离开别院,江月和阿武立刻围到小寒身边。
江月看到她手掌渗出的血迹,眼里闪过心疼:“让我看看.......”
小寒微微偏头,垂眸说:“本来不想惊动姑娘.......”
江月眼里闪过一丝责怪:“胡说什么呢!快让我看看你的伤.......”
小寒眼神闪烁,还是顺从的移开手。
江玉儿的女婢下了狠手,伤口深可见骨,不留疤恐怕不行了。
江月看得心疼,恼怒道:“江玉儿见不得好看的女子,每每遇上都要找由头蹉跎,我帮你找药草.......”
江渔总算走到她们身边,恰好听到这句话,随口一问:“直接看医生......大夫不行吗?”
江月无奈的叹气,转身弄草药,开口:“全家都在江玉儿的掌控之下,那些大夫不会替小寒看伤。”
江渔微微挑眉,开口:“都有哪些草药,让我看看。”
江月备药的手微顿,眸光似乎有些疑惑。
“怎么了?”
“我觉得小金鱼........”江月顿了顿,似乎正在思考措辞,“长大了不少。”
江渔摊着手掌,平静的看着她,说:“做了一个梦,梦的结局不太好。我要是还不长大,姐姐和.....都要离我而去。”
江月:“........”
江渔从呆愣的江月手里拿过药草,看药只是个幌子。他真正要做的是往药草注入生命之源。
莹莹蓝光一闪而过,初代世界的人类肉眼看不见生命之源,于是这几珠晶莹的药草抹在小寒脸颊。
“这.......”
小寒微微睁大眼睛。
江月连忙问:“怎么了?”
小寒躲闪江月的眼神,低声说:“好像.......不疼了。”
江月愣了一下。
她配的草药效果如此好吗?
江月下意识想找江渔说话,却发现清瘦的少年已经离去,只看到一道高挑挺拔的身影在余光下孤拔冷清。
她不可避免想起少年刚才的话。
噩梦?
结局不太好?
但愿只是自己想多了。
江渔离开别院,循着记忆回到自己屋子。
幼年的前尘往事大致记起来了,那么.......
江渔静静望向窗外的明月,眸光印着淡淡的银光。
找到宋长安,然后速战速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