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玖越将与阮明见面的事如实报告,奉上他俩对话的全程录音。

  叶时璋绷紧了脸,眉间聚起浓重的阴暗,浑身散发危险气息,无声之中似有如火山爆发、洪水缺堤的怒气引而不发。

  他素来喜怒不形于色,对外极少表达真实情绪,几乎对谁都是不浓不淡,这是秦玖越罕见地看到他真的动怒了,而且越是安静,愤怒越深。

  “还查到什么,继续说。”叶时璋关掉录音,冷冷开口。

  “后来我托人调查,当年霍连山有段时间冷落于楚琼,大概就在那时候她和阮明有过私情,”秦玖越答道,“之后于楚琼被送进精神病院长期被监控,好不容易趁精神病院大火逃跑了,就联系上阮明,拿他俩过去的事威胁他,让他提供藏身之处和基本吃喝,帮她找儿子的下落。”

  “但她儿子死了。”叶时璋一下就断定。

  于楚琼避世多年,连自由活下去都是个问题,显然不敢与霍连山为敌。然而如今却主动找上门举报,唯一可能是她最后的依托也没了,光脚的不怕穿鞋的,干脆和霍连山拼个你死我活。

  “是的,”秦玖越点了点头,“孩子一出生就被霍连山随便抱给一户人家养,三四岁时候就高烧不退,没救回来。”

  叶时璋手指屈起,轻敲桌面:“我要见于楚琼,麻烦安排。”

  秦玖越办事效率高,当天下午叶时璋就与于楚琼见上面。

  眼前的Omega瘦弱佝偻,束好的长发里夹杂着不少银丝,一副硕大的黑框眼镜挡不住明显的沟壑斑点,整张脸都是往下垮的,配上了无生气的神情,如同一座将近崩塌的城。

  任谁都看不出,此人曾经是A国国立大学医学院最为年轻的Omega副教授,师出名门,天资聪颖,在人才济济的医学院也是最为耀眼的那一位。

  “阮明应该都告诉你们了,”她冷淡开口,嗓子异常沙哑,让人很容易联想到久被磨损的生锈机器运作声响,“卓家一家都遭到霍连山毒手,包括你在意的卓霈宁。”

  “我私自调配DAH,他就这样糊里糊涂吃了四五年,本来好好的Alpha却分化成Omega。除此之外,他外公、他妈妈用的药都是从我这里出去的。”

  “霍连山为了坐拥整个卓家,做尽脏事坏事,甚至对血亲下手。DAH这种药的确不至于要人命,可是凡是违背人体自然规律的药物,都必然对身体造成损伤。我想如果卓霈宁有做身体检查,多少能发现端倪。”

  于楚琼开门见山,上来就将自己的罪行交代清楚,而且非常清楚地拿捏住叶时璋唯一在意的关键。

  叶时璋沉着脸听她说完,沉默片刻,回得也很直白:“你想要什么?报复霍连山?因为他害你一无所有,没了前途,没了青春,没了——”

  他故意顿了顿,抬眸看向于楚琼,“儿子。”

  “我要霍连山死!”打蛇打七寸,叶时璋这番话显然深深刺痛于楚琼,她神色顿时犹如鬼煞,情绪激动得额头青筋冒起,目眦尽裂,恨不得咬碎一口银牙,“我在地狱受煎熬,他怎么能舒舒服服躺在天堂?!他这种连亲生儿子都下得了手的人渣也配?!”

  叶时璋始终无动于衷冷眼旁观,他眼眸如一片寒冷彻骨的海,清晰映出于楚琼濒临疯狂的可笑模样,半晌,仿佛看够了表演,他才缓缓启唇道:“你为你去世的儿子报仇,有没有想过你当年也有份害别人的儿子,你还害了一家人。”

  于楚琼骤然笑了起来,却又笑得比哭还难看,笑完了才说:“我从来没说自己是无辜的,我知道你肯定很恨我,药是我制出来的,甚至还是我喂他吃的。你大可以将我千刀万剐,我在你们这些权贵阶级面前一文不值,但你别忘了,罪魁祸首是霍连山。”

  “我原以为你们之间是没有任何感情的利益联姻,是霍连山为了钱卖儿子,没想到你俩居然是真爱,都离婚了还这么缠绵。”她嘴角抽搐一下,扯出笑容。

  “那孩子长得可真漂亮,小时候性格脾气都很好,没有人会不喜欢这样的小孩,”她似乎陷入某种回忆当中,语气稍稍温和下来,“在发现我是霍连山地下情人之前,他每次见到我都会很大声喊楚琼姐姐好,就连我把害他的药端到面前他也会笑着对我说谢谢姐姐,我那时候就想我的孩子要是能像他那样就好了。”

  叶时璋打断她的回忆,语气很冷:“你觉得事到如今,你还有资格回忆他吗?”

  于楚琼却自顾自继续说下去:“他这么美好,他的妈妈这么爱他,本该拥有卓家的一切,但全都被霍连山摧毁了。你其实很心疼他的是不是,我不信你知道这些之后对霍连山没有一丁点恨意。”

  “我要怎么做是我的事,”叶时璋不为所动,神情晦暗不明,看不出其心思变化,“很谢谢你今天告诉我的,在一切结束前我会派人确保你的安全。”

  说罢,他起身习惯性整了整衣袖,正准备要走。

  “确保我安全,其实是监视我吧,放心,我不会逃走的,”见叶时璋如此反应,于楚琼不慌不忙搬出自认为的杀手锏,“而且我敢约你出来,必然是因为我有足够的筹码。”

  叶时璋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她,没有说话。

  于楚琼却慢慢道:“被送进精神病院前,我在我的身体内植入了芯片,里面记录霍连山经济犯罪之类不法勾当的证据。后来我大难不死逃出来,芯片也取出来了,我想把这个芯片交给你。”

  当年她有心记录这些,最初不过企图将霍连山永远留在她身边,如今看来既庆幸留有一手,也觉得这目的无比可笑。

  大概没料到于楚琼竟有如此后招,叶时璋眉头紧了紧,他说:“既然你都手握证据,为什么不直接交给公检法,让他们来定夺?”

  “呵,那开庭之前我估计就会横尸街头吧,”于楚琼冷笑一声,咬牙切齿恨恨道,“而且他有的是钱,有的是办法逃脱惩罚洗刷罪行,我要的是他百分百受到最严厉的惩罚,我要的是他彻底失去最在乎的一切,我要的是他永不能翻身。”

  “只有跟他旗鼓相当,甚至比他厉害的对手才能做到这点,”她站起身,仰头与叶时璋对视,苍老憔悴的容颜此刻却透出一种不管不顾的坚定,“而你就是最适合的人选,有报复的动机,也有报复的能力。”

  她于楚琼什么都不要,只要霍连山这畜生下地狱,以告慰她那素未谋面的孩子在天之灵。等着一切结束之后,她自会领她的罪罚去。

  秦玖越先叶时璋一步出来,坐进车内,心底生出无限叹息。

  说到底,卓霈宁也是个可怜人。

  去C市一路上,叶时璋沉默得可怕,全身似乎散发着阴沉的气场。

  唯一一句,即是让秦玖越在郊区找一处公寓藏好于楚琼,给一笔钱一次性打发阮明,让他好好守口如瓶,把一切都带到坟墓里。

  秦玖越并不知他和于楚琼到底达成何种协约,但大概率是接受于楚琼的芯片。毕竟他们的目的相当一致,都是搞垮霍连山。

  卓霈宁今日拍摄相当顺利,他是那种一旦进入状态就表现越发亮眼的演员,几场情感爆发的重头戏都可圈可点。

  莫至勋对他赞不绝口,这是他合作过最好拍的演员,不能骨相上镜,无论用哪种角度拍都好,更重要是有一种很特殊的灵性,对故事和角色的领悟能力很强,站在镜头前就犹如黑洞,吸引着人不得不看。

  拍摄提前结束,由于剧组布景转换问题,放假三天,恰好覆盖叶时璋的生日,卓霈宁也得以有一整天的时间陪叶时璋过生日。

  “送花送蛋糕吃饭看电影……应该够了。”

  他写在小本子上,又细数一番,直觉自己这满满当当的安排还算不错。

  俞夏看着看着就笑了,说:“宁宁你这安排好老土,就没什么惊喜环节吗?”

  卓霈宁本自我感觉良好,被兜头泼一盆冷水,当即就皱起脸不高兴了:“不挺好的吗?我都没跟他做过这种情侣约会的事,而且……”

  而且他从两年前就一直想跟叶时璋做这些事,就像天幕下所有寻常恋人。

  “其实吧,”俞夏意味深长一笑,凑到他耳边说,“我觉得你就送一样给叶总就好,保证他开心。”

  卓霈宁当即鸡皮疙瘩起了一手臂,显出嫌弃的表情:“咦惹,你这才是真土。”

  他没再搭理俞夏,简单收拾就跑出去,速度快得跟兔子一样。

  一出门,一眼就望到了叶时璋的车,他三步并做两步走过去,拉开车门就往叶时璋怀里钻,嘴里哼哼一句“你今天怎么不来化妆间找我”。话音刚落便发现这回充当司机的是秦玖越,他跟弹簧似的立马直起身,假装正经跟对方打招呼。

  “玖越,好久不见呀。”他扯了扯嘴角,表情转换速度堪比京剧变脸。

  “卓先生好。”秦玖越也冲他浅笑颔首,然后就特别体贴地把挡板升起来。

  卓霈宁脸皮薄,哪怕挡板升起也没立即往叶时璋那边贴。叶时璋也没说话,直接伸手将他抱进怀里,脱掉他的外套。他眉毛被精心修得更锋利,脸上妆容尚未卸掉,凑近能闻到一股化妆品香味。

  叶时璋用指腹蹭了下他的嘴唇,印上些许口红,卓霈宁皮肤好素颜浓,拍这部戏基本都不怎么需要上妆,今天比较特殊。

  “今天的戏很特别,还需要上这么浓的妆。”叶时璋垂着眼睛看他。

  卓霈宁点点头:“嗯,今天有场戏要演受伤虚弱,所以上的妆相对浓一些。”

  他说完,定睛看着叶时璋,抬起双手捧住他的脸颊,问他:“你不开心吗?”

  叶时璋覆住他的一只手,脸也侧着往他手心贴得更紧,充满依恋地蹭了蹭。

  “为什么这么说?”他问。

  “不知道,”卓霈宁完全凭感觉行事,摇了摇头,“就是直觉你是不是今天不太开心,我能捕捉到你的气场。”

  叶时璋嘴角上扬,极清浅的一个笑,却并未将眉间的黑雾彻底冲散。卓霈宁直觉更为强烈,心里也跟着莫名难受起来:“叶时璋怎么了?你是不是很累?”

  不是心累,是心疼,无法言说的心疼。

  从告别于楚琼,来C市一路上,叶时璋都难以抑制阵阵心疼。

  他这人皮厚心硬,被赵慕卿辱骂痛恨多年,在尔虞我诈的生意场上摸爬滚打,从未有过感觉到疼的时候。唯有关于卓霈宁的事可以触动到他,全因卓霈宁长在他唯一的软肋上,稍稍受点伤也可能招致巨大而持续的痛。

  更何况是如此残酷的真相。

  如果可以,他宁愿代卓霈宁承受这一切。

  “抱抱我,宁宁,你抱抱我就好了。”

  他终于舍得卸下所有强人姿态,伸展双臂,抱住了卓霈宁的腰身,在他温暖而芬芳的颈窝里很轻地蹭了蹭,无措得像个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