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槽里掉出来一张皱巴巴的黄符。

  “七郎?”周岚斐茫然的重复了一句,他本只是想要跟程晓楷确认一下自己没有听错,却不料瞬息间从那画中射出夺目的金光,他第一反应便是下意识的伸出手去抓程晓楷,而后眼前那些纸人都被金色的光芒淹没。

  待他眼前重新能看见物事,周岚斐诧异的发现,周遭的景色变了。

  画廊不见了,纸人也不见了,凶狠的姜开银也不知所踪,他正站在一座洁白的月拱桥上。

  月上梢头,无数孔明灯与月同升,将夜幕天穹照的犹如白昼。桥下车马喧嚣,竟是古时的集市。

  周岚斐望着那些来来往往的人,他们穿着古意俨然的衣着,行着一些早已失传的礼节,说笑着,吆喝着,自己仿佛置身在一个逼真的梦境之中。

  时不时有人从他的跟前过,却仿佛看不见他一般,周岚斐有时来不及退开,那些人便与他穿身而过。

  周岚斐怔了怔,脑海里划过一个名词。

  是迷迭幻景。

  他曾在书中看过,所谓迷迭幻景是一种包容性的阵法,由一些特定的物品撑在,可以是画,可以是八音盒,也可以是电视机,以特殊的口诀或是咒语开启,能将人纳入逼真的沉浸式的景色,这不是凭空而编造的幻境,通常是来源于一段或是几段难以忘却的记忆,换言之是颇有真实度的。

  迷迭幻景藏得很深,若非程晓楷明确告诉他是哪一幅画,要说些什么,他是决计不可能成功进来的,而此处是卫珣渊的画廊,周岚斐的心里“咯噔”一声,像是想到了什么,一种裹挟着期待和忐忑的情绪从心底升腾起来。

  这可是比书籍本身真实无数倍的存在。

  这时,他听见了一个与自己一模一样的声线在高声喊道:“七郎!”

  周岚斐猛地一怔,他扭头,看见月拱桥的最高处站着一个锦衣华服的少年,正朝着桥下招手,他看不清那少年的脸,只能看见他乌发上精致的发冠和垂珠,以及一件洁白的鹤一样的大氅。

  顺着那少年招手的放心看过去,周岚斐豁然瞪大了双眼——他看见了卫珣渊。

  鲛人少年长发落肩,黑色的发丝在灯光的照耀下隐约泛着一丝奇妙的蓝,与他那双美丽的眼睛交相辉映,他于人群中长身玉立,是那么的清冷,那么的显眼,叫路人纷纷侧目。

  这里的卫珣渊与他在衔月谭边见到的有些一样,却又不太一样。周岚斐有些挪不开目光,他目不转睛的凝望着卫珣渊的脸庞,尤其是那双眼睛,此时的卫珣渊虽还是不苟言笑,眼神里却没有那一份骇然戾气。

  “七郎!!在这里!!!”桥头的贵族少年又喊了一声。

  他只是这么喊着,卫珣渊便已迫不及待的跻身过来,穿过拥挤的人群,挤得衣袍也皱了,发丝也乱了。

  周岚斐忽然意识到,这个人就是卫珣渊口中的那个“周岚斐”。

  琅嬛国的太子“周岚斐”。

  也是他们两个于当今现世产生纠葛的源头所在。

  他的心一直往下沉,说不出是什么感觉,仿佛一只青桔被人狠狠的揉捏了一下,溢出了大量酸涩的汁液。

  他看见那琅嬛太子忽而消失在桥头,少年卫珣渊疾步赶至,东张西望寻不到人,眼底的慌张与失落几乎要溢出来。

  那鲛人少年趔趄了一下,倚在了桥头,低垂的蓝色眸子里,愁绪像是解不开的结,他是那么钟爱和仰慕那位小太子,喜欢到了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的地步。

  周岚斐感觉到丝丝缕缕的心痛,他忽然很想上前去给卫珣渊一个拥抱,告诉他,不要那么难过。

  他正想这么做,那小太子却又气喘吁吁的折返了回来。

  “七郎!七郎我在这里!”小太子提溜着层层叠叠的厚重袍摆,三步并作两步的回到了卫珣渊的跟前,鲛人少年的眼神顷刻间便亮了起来,像是看见了什么稀世珍宝一般。

  “你去哪儿了?”他的口气有些埋怨,闷闷的,“我还以为你一个人回去了。”

  “怎么会!”小太子道:“你出来的时候是不是忘记上药啦!”

  卫珣渊一愣道:“哦......是忘了。”

  “我也忘了,就照影还记得,他就跑来送金疮药啦!但是他挤不上桥来,我就下去找他了!”小太子一面说着,一面将卫珣渊的手臂捧起,大袖卷上,卫珣渊的手臂前端露出了交错未全然愈合的疤痕。

  周岚斐的眉峰紧蹙,他能看出,那是刀伤,切割的还不浅。

  “我早就不疼了。”卫珣渊说。

  他不说还好,一说,小太子便生气了,一面给他上药一面叨叨。

  “我们王宫里有禁军在,有刺客也轮不到你上啊!你下次不准替我挡了听见没!”

  “禁军都是吃软饭的废物。”卫珣渊冷哼一声。

  “是是是你最厉害。”小太子说:“讲道理哦,就算你不替我挡,那此刻到我跟前也不见得就能把我怎么样!要不是身上这些衣服太厚重,我肯定分分钟把他撂倒了——”说着说着,他意识到自己似乎跑题了,又严肃了语气道:“总而言之,你不可以让自己遭遇危险!这次是手,下次万一伤到脸怎么办?你这么好看的一张脸。”

  “所以你是喜欢我的脸胜过我这个人咯?”卫珣渊垮了一下嘴角。

  “嘿!”小太子乐了,“你在东宫做伴读,连张脸蛋都保不住,岂不是显得我这东宫之主很没用!那以后我还怎么给父皇当左膀右臂,推行解放你们泉先的政策呀!”

  “你想到什么好办法了?”听到这里,卫珣渊一怔,急急忙忙的追问道。

  “父皇年迈,就没有年轻时的那般踌躇满志了。”周岚斐的声音放低了些,“他许多话能听进去,少了许多的固执,他觉得我说他是在杀鸡取卵,很是有道理,最近不是释放了一批鲛人回归南海么?”他替卫珣渊上好了药,放下大袖,笃定而郑重道:“你放心,很快,很快酩都就不会再有鲛人奴隶了,到时候你也就可以正大光明的回去了!”

  “我相信你。”卫珣渊说:“阿斐,你说什么我都信。”他倏地展臂搂住了小太子,“不过就算那一天到来,我也不会回去的,我早就发过誓,不会离开你半步,绝不。”

  小太子笑了起来。

  “灯好看吗?”他问。

  “没有你好看。”卫珣渊说,他有点执拗又有点傻气。

  桥下,那名叫苏照影的少年正在冲他们招手,似是在催促。两人相视一笑,牵着手奔下桥,

  周岚斐看的有些入神,周遭的环境突然风云变幻,化作犹如水墨般的烟尘,周岚斐退了两步,一回头看见了一桩森然耸立的宫宇。

  大雪纷纷扬扬的落下,在宫殿前的小径上堆积。

  卫珣渊站在大雪之中,肩头,发上乃至睫毛上都落了雪,两旁站在廊下的禁军站的笔直,对他视而不见。

  “太子殿下何时才肯见我。”

  他似是问了很多遍,嗓音被冻的沙哑不堪。

  无人应答。

  宫宇中灯光昏黄,却照不彻这雪夜的冷,许久,苏照影从门外露头,他撑了把伞,急匆匆的走过来。

  “卫公子。”他破天荒的开了嗓,“走吧。”

  卫珣渊没说话,只立在原地不动。

  苏照影道:“大皇子归来,如今太子殿下的处境并不如当初那般优渥,若想成为王储,必得有功绩,即便没有功绩,也不能有大过,若是一味的为你泉先考量,怕是会连自己的地步也不保。”

  “可鲛人真的没有撞镇河堤坝。”卫珣渊低声道:“南海与护城河离了有千里,且不是能不能抵达,他们自保都尚且困难,又怎么会无缘无故去撞堤坝呢?”

  “回去吧。”苏照影没有多加置喙:“卫公子。”

  卫珣渊的唇色抿的发白。

  “苏照影。”他喑哑道:“你能看到一些别人看不到的事情,是么?”

  苏照影没有否认。

  “所以当初看见了,也没有制止我与阿斐的交集,因为你知道,未来我们一定会在一起。”卫珣渊说。

  苏照影撑伞的动作颤了颤。

  “我也不知道。”他喃喃。

  “那为什么如今却用这样的眼神看我。”卫珣渊望向他,低声说:“悲哀,怜悯,你又看到什么了,是么?”

  “我没法告诉你。”苏照影说:“你不觉得看到却无法改变,是比看不到更加可悲的事么?我不愿意相信。”

  便在这时,前方紧闭的巍峨宫门终于打开。

  披着大氅的太子与一个年长一些的男人自里面并肩走出。

  卫珣渊与苏照影二话不说便迎了上去。

  伞撑至头顶,小太子的眉宇之间尽是倦色,一旁的男人看起来却十分精神,他微微笑道:“阿斐,父皇已经很不高兴了,你还总是替那群鲛人说话,你可知道你终究是琅嬛的太子,未来可能是琅嬛的国君,镇河堤坝破损,遭殃的将会是千千万万的百姓,百姓不再,国还算国吗?你对鲛人的仁慈便是对酩都的残忍,未免本末倒置了。”

  这些话小太子今夜已经听了太多遍了,他呼出一口白气,漠然前行。

  “大哥,夜深了,早些回去吧。”

  他走了两步,猛地被那男人握住了肩膀。

  “阿斐,你别是被身边的这个鲛人质子蛊惑了心智吧?”男人幽声道:“父皇知道这些吗?”

  他话未说完,卫珣渊已一步上前,挡开了他的手臂,横插在两人之间。

  “七郎!”周岚斐喝止。

  苏照影抓紧了手中的伞,紧张地看着这三个人之间剑拔弩张的氛围。

  “不是泉先的错,泉先不会认。”卫珣渊一字一句道:“但,你们只是想要一个为镇河堤坝替罪的替罪羊。”

  面对他的指责,男人却没有生气,而是意味深长的看了小太子一眼。

  “阿斐,你长大了,该明白‘取舍’二字,总是待在你那无暇的东宫玩乐,往后又该如何肩负起振兴国运的重任呢?”语毕,他负手,召唤了随从上前撑伞,扬长而去。

  他走后,小太子推开了苏照影的伞,独自一人走在最前头,纷纷大雪似是要将他埋没,他的背影带着几分孤勇的意味。

  这一夜,小太子没有与卫珣渊多说一个字,将自己关在东宫的偏殿里,直至雪停天明。

  卫珣渊是头一回见小太子这般,他在门外守了一整宿,心里忐忑的厉害。

  他知道这是小太子遇到的前所未有的困境。

  他不知道一个合格的君王应该如何做,只是没有了王位的小太子算是什么呢?

  在这一刻,他茫然失措,感觉到了深深的危机。

  他不奢求从前小太子给他规划的自由的蓝图,只希望琅嬛不对泉先做出赶尽杀绝的事情,希望小太子将心底的那份仁慈攥住,坚持到底。

  门开,小太子出现,眼下两团深深地乌青。

  “我想过了。”他低声说:“镇河堤坝是为了抵挡东渠随潮涨灌入护城河,若没有潮涨之危,这镇河堤坝破与不破就不再是问题,我也可以与父皇有个交代,东海之滨有白鸟守定海玉珠,若能取得,或许一切便迎刃而解。”

  东海之滨白鸟身魁如山,长喙如钩,他幼年时曾听身边的人说过,那是连巨鳄都能捕食的猛禽。

  小太子似是在呢喃自语,却又像是在说给谁听,这一切被卫珣渊听在耳中,鲛人少年的眼前发亮,宛如抓到了一个救命稻草般站起了身。

  “阿斐,我替你去东海取定海玉珠。”他斩钉截铁道,顿了顿,他变得分外卑微,“我知道......现在要求这些于你而言很苛刻,但是,我肯求你,在我回来之前,务必保住泉先,我一定会带着东西回来,让你给你的父皇一个交代。”顿了顿,他上前去伸出手,似是想要拽一拽小太子的袖口,却还是克制疏离的止在了半途之中,“求你......求你看在我们这么久以来的情分上,不要让他们被赶尽杀绝,”

  “我允了。”小太子阖了阖眼,平静道:“你带上我旧日的佩剑,助你此行畅通无阻。”

  一切人和场景在他说完这句话之后便灰飞烟灭,取而代之的是一些走马灯似的画面。

  卫珣渊在途中屡屡遭遇雷击,最终抵达东海之滨,他以小太子的剑斩杀了白鸟,又披星戴月马不停蹄的折返,此行却仍然耽搁了足足一月。

  周岚斐退了两步,往后的这些记忆都变得仓促而潦草,这约莫是卫珣渊最不想触及的痛处。

  末了,一切定格在了南海之畔。

  原本蔚蓝色的海水变成了瑰丽而又诡异的深紫色,海浪一下一下的拍着沙滩礁石,便总有鲛人的尸体被推上岸,他们似是被虚无的力量贯穿,身上有着一些被血污沾染的伤口,青色的巨大鱼尾扇子一般展开铺陈,却失去了鲜活的光泽。

  天穹压的极低,南海之滨尸横遍野,有种死气沉沉的美丽。

  与此同时,酩都的方向依稀传来了庄严的号角之声,那是太子登基的仪式正在进行。

  这一切的一切都让周岚斐这个旁观者的心中形成了一个巨大的如黑鸦羽翼般的疑影,伴随着一阵阵的发寒,他忽而极惊恐,回眸间,他看见了拖曳着步伐的卫珣渊,这种恐惧在一瞬间达到了巅峰。

  卫珣渊跌倒在地,他摸出小太子给予他的佩剑,剑柄与剑刃折断,从槽里掉出来一张皱巴巴的黄符。

  是天罡五雷咒。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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