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我暂且放你离开。

  车队被水龙冲的七零八落。

  那些号称越野无压力的SUV被横向推出街道,有的甚至在半空中一百八十度反转颠倒,车轮无能的在半空中高速旋转着,被迫冷却的引擎冒出滚滚浓烟。

  段琛就在这辆翻转的车厢里,摔得眼冒金星不知今夕何夕,周围的几个随从副驾都已经昏死过去,他艰难的伸出手去摸索着,想要敲开车窗爬出去,一道人影却依旧主动迫近了床前,透过碎裂的车窗玻璃,段琛的视野也是倒转的,勉强能看见对方笔直修长的腿和黑色的皮鞋,而后车厢侧面焊接的铁皮便被徒手拆卸,天光泄入,段琛被人攥着头发拎出了车厢。

  “额啊啊啊啊!”段琛发出了杀猪般的惨叫,他拼命的挣扎叫骂:“你这妖孽!!!你完了!!等我爸来!!!一定把你碎尸万段!!!!”

  他话未说完,便被卫珣渊掐住了脖子。

  段琛的两只手都抓住了卫珣渊的手腕,拼了命的扒拉着,试图让男人的手松开几分,奈何卫珣渊此举是起了杀心的,男人细长的五根手指像是铁锁,将他的喉管死死堵住,段琛的脸涨的血红,呼吸阻断使得他双腿直蹬,两眼上翻。

  “琅嬛氏的后裔?真正的琅嬛后裔早在酩都覆灭时都死光了。”卫珣渊唇角的笑意妖冶又冷酷,他一字一句道:“看你这幅德行,算哪门子的琅嬛后裔啊?”

  段琛的口鼻开始往外冒血泡,喉咙里“呼哧呼哧”像是拉风箱一般,他不经意间将男人手上的真丝手套撕裂,露出了里面的手掌。

  段琛的余光混乱之下扫过,就愕然发现男人的大半个手掌都是森森白骨,手腕处新长出来的皮肉还没完全覆盖过去,青黄不接,令人触目惊心。

  这到底是哪里来的怪物?!

  就在段琛以为自己要死绝了的时候,数十道青光迎风呼啸而至,卫珣渊破天荒的撤开了禁锢他脖子的手,后掠十几尺,青光却如影随形。

  卫珣渊看清了,那是十枚青玉戒指,厚重的道韵破空挤压而至,所过之处将沥青的地面也打出了裂痕。

  这手段比之前段琛等人那过家家似的操作倒是凌厉了不少,卫珣渊袖手一拂,水浪冲刷而过,强行改变了青光的轨迹,湖水被打成了白色的雾气,如帘遮盖,卫珣渊眯了眯眼,透过水雾,他看见了一个持剑的中年人。

  那中年人着一袭古朴的暗纹长马褂,两鬓花白,手中持了一柄长长的铜剑,剑尾系了一只雪白的毛茸茸的剑穗。

  他虚张手指,十枚青玉戒指飞回了他的掌心,被他牢牢的套在苍老瘦削的十根手指上。

  “爸——”段琛在地上蠕动挣扎着,沙哑的呼喊:“救命!救命——”

  段宗稷垂目走近,弯腰将段琛从地上拽起来,慢声道:

  “学无止境,难得碰上个有道行,陪你练练手,应该感到高兴才对。”

  他年纪不轻了,虽动辄灵活,说话中气十足,但细看瞳孔,仍是没了年轻人的澄澈有神,浑浑然像只活了很久的冷血动物,此刻居高临下的注视着段琛,神色无悲无喜,叫段琛这亲生儿子也莫名的生出几分敬畏。

  卫珣渊眉峰紧蹙。

  他终于面对面见到了这位传说中宁城玄门的一把手,段宗稷。

  水雾尚未散去。

  于他这一侧,一旁也小跑着窜出了一个人影来,一把环住了卫珣渊的臂弯。

  卫珣渊侧目,尖锐冷冽的眼底染上了几分暖色。

  周岚斐气喘吁吁。

  “你快走吧!”他咬着牙推搡男人,低语道:“你交给我的事我已经完成了,段宗稷来了你不要跟他正面冲突!等我回了段家,会帮你遮掩来历——”

  “你回段家?”卫珣渊像是没听见他之前说的那些话,就着四个字重复。

  周岚斐一怔,似是不愿与他对视般,姑且错开了眸光。

  他的眸光飘忽,而后落在了卫珣渊的那只白骨化的手上。

  小少爷的瞳孔收缩了一瞬,似是震惊,咬紧了唇角。

  “段家这几年炼造的法器过于霸道,数不胜数,段宗稷和段琛段瑶不一样,他是有些东西傍身的,你不可以冒这个险!”他又推了一下卫珣渊。

  “我真心待你,你还是要回段家?”卫珣渊说。

  他的嗓音里听不出喜怒,周岚斐却觉得胸腔里一片冰凉,停了须臾,坚定的抬起眸子。

  “没错,我要回段家。”

  隔着白色的水帘雾气,那头的段家父子并不能看清晰这一头发生了什么事,却只能看清两个人在拉扯。

  “周岚斐?”段宗稷的声音微沉,“他怎么在这里?”

  “勾结!!他肯定是跟这妖孽勾结到一块儿了!!”段琛在一旁咬牙切齿道:“爸!这吃里扒外的东西!你不能轻饶了他!”

  段宗稷眼眸眯起。

  他掌心轻旋,十枚青玉戒指再次飞出,这次戒指没有直穿水帘,而是分散着绕开,从四面八方环攻而去。

  周岚斐冲口而出,“小心!”

  卫珣渊松开他,身形迅敏如风,水滴在他的意念从控制下子弹般与青戒对冲,霎时间便格开了九枚,昂贵的青玉戒指石块一般坠落在地,仅剩一枚在半空中回旋而归,“嗡”一声于两人颈畔荡开。

  十戒撞魂。

  人的魂灵在受到剧烈冲撞时容易离体,卫珣渊感受到了须臾的眩晕和恍惚,他兀自定了定神,一把握住了周岚斐摇摇欲坠的肩膀,以十指点住了小少爷的眉心。

  他封堵住了魂灵的出口,却也在周岚斐溢出的神志意识之中看见了一些迷离模糊的画面。

  那是一个华丽的包房,圆桌周围坐满了年轻的男女,衣着华丽奢靡,桌上摆着一道道摆盘精致的餐点,依稀可以看出都是些稀罕新鲜的动物,大多头尾完整,段瑶坐在上座,她手里牵着一根黑色的绳子,绳索另一头环系在周岚斐的脖子上。

  “给各位看看,我家新养的小狗,帅气吧!”她娇声道:“还很听话呢,我让他往东,他不敢往西,我让他往南他不敢往北,我就是他最尊贵至高无上的主人,是不是啊,周岚斐?”

  周岚斐还是那个周岚斐,白皙的颈子被那粗而黑的绳子紧紧的勒着,显得脆弱易折,像是一只被困缚的白鸟,周围的人哄笑不已,他在无数戏谑揶揄的视线中皱起了眉头,表情隐忍不发。

  “你这是什么表情?我是在强人所难吗?”段瑶扯着绳子让他强行弯下腰去,在他耳畔低语:“你最好不要下我的面子,让我高兴些,不然,我让我爸把你周家老宅推成平地!”

  “你没有强人所难。”周岚斐颔首说:“我也没有不甘愿。”

  段瑶勾了勾下巴道:“去,帮我把那杯开场酒喝了,本小姐下面还有个局,不能喝太醉,所以这场所有的酒,你都得帮我喝。”

  这些蜃楼般的幻象扭曲变换,卫珣渊看见周岚斐一杯一杯的被灌着酒,待到宴席散去,他便冲到洗手间里,扒着马桶疯狂的呕吐,清瘦的脊梁骨痉挛着。

  ......

  这些逸散的神志往往是人短时间内最不能释怀的事情,如频频发作的噩梦。

  卫珣渊一时怔怔然。

  他想起了之前,他们对于周岚斐的诸多揣测。

  ......

  “这小道士怕是扮猪吃老虎,没少从段家捞好处。”

  “成为段家的养子不知道能少奋斗多少年呢!小道士趋炎附势,还出卖身体和灵魂,白长这么帅啊啊啊!”

  ......

  所有人都以为周岚斐在段家获得了天大的好处。

  可事实上呢?

  他在段家如履薄冰

  那些梦魇只有他自己知道。

  他却什么也不说。

  卫珣渊冷不丁想起了那天,他恶劣的掐断了段瑶打来的电话。

  周岚斐脸上的慌乱和无措是真实的。

  他到底在做什么啊?

  他固然是想要让这个人回到自己的身边,却也不该以伤害对方为代价。

  从始至终,他都只是想要把周岚斐护成一尘不染的珍宝。

  那根黑色的绳子仿佛勒在了卫珣渊的心头,让他感到窒息淤塞的同时,又感觉到了丝丝缕缕的心痛。

  他应该毁掉段家的。

  但是想要毁掉覆盖在整个宁城的羽师势力,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

  稍事冲动,只会让旧事重演......

  他的眼前浮现出了化作焦土的酩都,赤红如血,暗无天光。

  那是他无论如何也不想再次经历的过往。

  周岚斐猛地倒吸了一口凉气,恢复了些许意识。

  十戒撞魂不是闹着玩儿的,虽然只是被余韵波及,但部分魂魄离体又归位,这样的体验对于本就不够健壮的身躯而言,无异于是重创,他头疼欲裂,弯下腰去呕吐。

  “阿斐。”卫珣渊扶着他,低声喊道。

  周岚斐回过神来,他抬起头,望着卫珣渊的脸庞。

  “你......有不得不回段家的理由,是吗?”卫珣渊道。

  周岚斐怔了怔。

  虽然问的还是同一个问题,但不知为何,他总觉得卫珣渊同之前,有了些许变化。

  “是的,我有苦衷。”他喘息道。

  卫珣渊笑了笑,握住了他的手腕。

  “好,我暂且放你离开。”

  水雾在这一刻落下,段宗稷和段琛得以看见那一头发生的一切。

  周岚斐用力推搡开了黑衣男人,不顾一切的朝着他们奔跑过来,脸上的表情似是惊慌似是焦急,而那黑衣男人的心口赫然插着一把锋利的水果刀。

  卫珣渊捂着心口退了两步,深深的朝他们看了一眼,抬手扬起了碧天水浪,须臾消失了踪影,颇有些落荒而逃的意味。

  “这——”段琛被这事态转折弄得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周岚斐这小子他——”

  他茫然的看向段宗稷,却见段宗稷摸了摸下巴上的短须。

  “若想攻我段家下盘,便得从内部人员着手,人人都以为周岚斐是我段家的亲信,可实际上他却半点功法也无。”段宗稷道:“这香饽饽我们段家抢得,旁人便抢不得么?”

  段琛愣了两秒,竟然觉得很有道理。

  “爸,幸亏你平时把他防的死死的!什么都不教他!”他一面窃喜一面咬牙道:“你看那周岚斐,反击居然用的是水果刀,但他这刀捅的畅快,只恨他没多捅几道,才能解我心头之恨!”

  “这妖孽有几分本事,怕是性子高傲,被周岚斐捅了一刀,恐怕会狠狠记上一笔仇呢。”段宗稷轻轻嗤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