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夜晚似乎格外的漫长。

  上弦月如弯刀一样, 弧度锋利得令人害怕,今夜的月光实在黯淡,落在地上的时候, 像是飞不动的萤火虫在休憩。

  温玉就坐在屋子里, 傅红雪正躺在榻上,沉沉地睡着。

  当然,这里不是会芳院的屋子,傅红雪如果再看到会芳院的那件屋子, 可能会有心理阴影吧。

  他们已经把傅红雪移到了另外一间厢房里。

  温玉撑着脑袋, 看着躺在床上的少年刀客。

  少年的脸苍白而瘦削,他的额头上正在不断地渗出冷汗, 漆黑的碎发黏在他的脸侧,只让他的皮肤显得更加的苍白、头发显得更加的漆黑。

  他的左手还握着刀。

  握刀似乎已经成为了他的本能,亦或者说,在经历了刚刚那一连串的打击之后,他已经发现, 其实自己这辈子……什么都没有拥有过,最亲的亲人是个骗子, 严肃的仇恨也不过是个笑话。

  唯有刀。

  唯有刀是属于他的。

  因为死物永远都不会背叛。

  他紧紧地握着刀, 即使在睡梦之中也如此用力,苍白的手背之上迸出青筋来,整个人微微地发着抖。

  他又发烧了。

  身上的伤口本来就没好, 又经历了一场如此之大的变故,发烧也是正常,温玉小姐在空间里找了半天, 终于找到一瓶不知道什么时候买回来的少儿用退烧药,先给他喝下去了。

  她坐在窗边, 给自己倒了一杯热茶喝。

  这样说来,很多事情都发生在晚上。

  杀石观音在晚上、上官飞燕大闹珠光宝气阁在晚上、杀原随云……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不过洞天福地里那样的黑,和晚上也没有区别吧。

  夜晚或许的确是牛鬼蛇神们喜欢出来作恶的时候。

  夜晚也令人脆弱的泪水与神情格外容易被隐藏。

  温玉忍不住伸出了手,想要抚摸一下傅红雪的侧脸。

  他忽然猛地睁开了双眼,死死地盯着她。

  那双漆黑的眼睛里,此刻也布满血丝,他眼眶通红,胸口剧烈地起伏着,整个人的背部紧紧地弓着,像是一只受伤的、躲在角落里朝人龇牙咧嘴正在炸毛的小猫。

  温玉的手就停在了半空。

  她正在用一种奇异的目光盯着傅红雪。

  傅红雪也怔怔地盯着她,他脸色惨白一片,嘴唇颤抖着,似乎想要说话,又实在是不知道该说什么。

  温玉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她说:“要是不知道该说什么的话,不说也没什么的。”

  傅红雪浑身颤抖起来。

  他忽然捂住了嘴,伏在榻边儿上开始干呕了起来,这孩子的身体本来就算不得很好,一激动起来,那种癫痫的反应立刻就要缠上他,他又是个自尊心如此之强的人,那种耻辱的感觉……

  温玉又开始叹气。

  她凑过去,安抚似得拍着傅红雪的脊背,她的手碰到傅红雪脊背的一瞬间,他浑身忽然都紧张起来,发着抖。

  温玉的手一僵。

  无论她的出发点是怎么样的,但事情并没有按照她想象中的那样发展是真的……最惨烈的一幕之中,她与花白凤的针锋相对也是真的。

  或许……

  温玉叹道:“如果你现在不想见我,我去叫花满楼哥哥来,好不好?”

  花满楼为人温和,对待小朋友也有十足的耐心,以前在百花楼里住的时候,周边一圈儿小朋友都很喜欢在百花楼门口晃来晃去,足见这位的小朋友缘。

  傅红雪没有说话,他伏在榻上,还在不停地发抖,似乎是在努力抑制自己想要痛哭的冲动。

  温玉只好苦笑了一声,转身想出去了。

  就在这时,她的袖子忽然被拉住了。

  温玉一怔,立刻回头。

  傅红雪抓住了她的袖子。

  他的手紧紧地攥着她的袖子,但是却还在不停地干呕,眼泪顺着他的眼角留下,他低着头,温玉看不清他的表情,却能看见他虎口上迸起的青筋。

  他一句话也说不出。

  温玉看着他,忽然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其实她并不算一个非常贴心的人。

  在以前,她一个人住在探花路上,也有一些朋友,但都不深交,她父母早亡,亲戚两看生厌,与朋友们可以一起玩、却不能一起哭。

  其实她从来也不曾经历过这样的场面的,面对一个伤心欲绝的好孩子。

  但这伤心欲绝的孩子,却让她忍不住想起小时候的自己,也让她忍不住想起自己朋友们的童年时代。

  她干涩地道:“我不走,我坐在这里陪你好不好?”

  傅红雪的肩头耸动,喉咙里发出压抑的呜咽声,像一只自己舔舐伤口的小兽。

  温玉坐了下来,把傅红雪揽到了自己怀里。

  傅红雪蜷缩着倒了下来,头发遮住了他的脸。

  他根本不知道自己心里是怎么想的,他只是害怕而已……

  他很害怕会被抛弃。

  但他其实已经被抛弃了,被他尊敬、爱戴的母亲抛弃了。

  他从前无数次的告诉自己,母亲是爱自己的,因为自己是他的儿子啊……呼延叔有时会同他讲,母亲十月怀胎有多么的不容易,她生产之时,那些强烈的痛苦与强烈的爱意全都迸发了出来,她是好不容易、好不容易,才让自己降生在这世上的……

  傅红雪每次听到这件事,就觉得自己又能忍受下去,又能坚持下去了。

  呼延叔说:天下无不是之父母,大公主都是为了你好啊!

  于是傅红雪也在心里不停的告诉自己,娘是爱我的,娘是爱我的。

  在很小的时候,他第一次提起刀。

  呼延叔让他练习拔刀。

  拔刀、收刀、拔刀、收刀。

  那时他的手上还没有茧,幼嫩的手指与手掌被磨出血泡。

  呼延叔相当的严酷,喝令他继续练习,他大哭起来,奔到门口,喊着娘、娘,等待花白凤归来,等到花白凤终于归来之后,他期盼着奔了上去,紧紧地拉住了她的手。

  但她只是冷冷地看了他一眼,然后甩开了他的手。

  这件事发生在傅红雪四岁的时候。

  他一直记得,却一直禁止自己去回想,因为每一次再想到这件事的时候,他的心里都会浮起一种特别不真实的荒诞感,他忍不住要问:我真的是被爱着的么?

  他好害怕这种荒诞感,荒诞带来空虚与恐惧,几乎要吞噬他的内心。

  每当这个时候,他就会去找呼延叔,让呼延叔来讲一讲母亲怀孕时的事情,他听到呼延叔说,母亲怀孕的时候,会轻轻地抚摸着自己的肚子,用温柔的语气,怜爱的喊“儿子、儿子”。

  傅红雪听着听着,眼睛就会亮起来。

  他告诉自己,是的,母亲是爱自己的,一切都是因为那些杀了父亲的仇人,如果没有他们,没有那些血仇……母亲不会是现在这个样子的,他也不会是现在这个样子的。

  他刻骨地仇恨着那些虚无的仇人们。

  但现在……

  但现在,他忽然发现,自己真的很可笑。

  母亲的确爱着她的儿子,他已经看到了。

  她喊着“开儿”,她喊着这名字的时候,眼睛里都在放着光芒,温玉姐姐在威胁她要杀掉叶开的时候,她脸上的那种恐惧与痛苦……

  母亲是爱着她的儿子的,可她的儿子不是我、不是我。

  傅红雪的血液就在那一刻冻结。

  他整个人都好似踩在一根高空的绳索之上,无论是往前,还是往后,他都摇摇欲坠,无论的什么方向,等着他的都是万丈悬崖。

  老天啊,他想,为什么不让我现在就死呢?

  他痛苦地几乎要发疯,但他还是活下来了。

  他活着,他躺在一张干净而柔软的榻上,他的身边……有温玉姐姐。

  她的眼神刺痛了他。

  “母亲”永远不会用这样的眼神去看他的。

  不……或者,他每一次叫“母亲”的时候,她都在心里怒吼“你不是我的儿子”吧。

  他忽然控制不住地开始干呕。

  温玉姐姐不知所措,她想要离开了。

  一种强烈的恐慌忽然击中了他,让他抖得如风中的残烛一样。

  不要抛弃我。

  不要再抛弃我了。

  他在心里呐喊,可是他是在对谁呐喊呢?在无数个噩梦之中,他都会梦到,自己被母亲留在了下雪的青蛉山上,她甩开了他的手,头也不回的走了,他一个人坐在小院子里,乖巧地等、乖巧地等……

  这噩梦好似已经种在了他的心里,他怕得浑身发抖,猛地伸出手来,像是拽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一样,拽住了温玉姐姐的衣袖。

  他不停地干呕,浑身一会儿冷、一会儿热,他紧紧地抓着温玉姐姐的衣袖,泪流满面,在心中不停地说:别走……别走……别走好不好……

  害怕被抛弃的噩梦令他简直失去了理智。

  温玉姐姐重新坐回了榻边儿上,轻轻地抱住了他。

  她的手温暖而柔软,用很轻柔的力度一下、一下的拍着他的脊背。

  她身上有一种很温暖的味道。

  傅红雪说不上来这是什么味道,只是觉得有点熟悉,他的鼻尖动了动,嗅了嗅,终于想起来了……原来是那些猫猫身上的味道呀,软乎乎、毛茸茸的……

  温玉姐姐是猫姐姐啊……

  他恍惚之间这样想到,不知道为什么,在她安抚性的怀抱中,他忽然慢慢、慢慢地放松了下来,他的大脑一片空白,什么都没有想,什么都不想去想……

  他好累……

  他真的觉得好累……

  温玉姐姐唱起了一首歌,歌词是他从来都没听过的,她唱歌的语调很奇怪……似乎有那么一点不太合耳朵……

  如果他简单的修习过音律的话,这时候他就能明显地感觉到——温玉小姐,这就是单纯的跑调而已。

  傅红雪缩在她的怀里,忽然小小声地道:“阿温姐姐……”

  温玉道:“嗯?怎么了?”

  傅红雪沉默了一会儿,忽然摇了摇头,沙哑道:“我没事。”

  其实他刚刚是想说“你不要走,好不好”,但是他不敢。

  一个总是被拒绝的孩子,已没有勇气提出自己的请求了。

  温玉小姐却似乎看出了他在想什么,她微微一笑,柔声道:“我不走,好不好?”

  傅红雪又是一颤。

  他闭着嘴巴,好像一句话也说不出,半晌,才轻轻地点了点头。

  他们两个就这么呆着了。

  有的时候,其实是不需要多说什么的。

  一个人在最脆弱的时候,或许并不想听那种站着不腰疼的大道理,他孤独至此、恐惧至此,他所需要的……仅仅只是一点陪伴。

  只要这世界没有完全抛弃他。

  只要这世界与他之间还有那么一点点的连接,就足够他活下去了。

  傅红雪静静地呆着,身子逐渐停止了发抖,他垂头望着地上的地板,窗外黯淡的月光洒下来,透过木栏窗,在地上形成了一道道的阴影。

  温玉姐姐又开始轻轻地哼起了曲子。

  傅红雪忽然问:“温玉姐姐,这曲子……是什么……”

  温玉道:“是给小孩子唱的摇篮曲吧。”

  摇篮曲……

  原来还有这种东西。

  傅红雪又问:“是你的……爹娘唱给你听的么?”

  温玉道:“是啊。”

  傅红雪沉默了片刻,道:“他们还好么?”

  温玉小姐笑了笑,道:“他们去世的很早。”

  傅红雪的手又不知所措地攥紧,道:“对不起……”

  温玉道:“这并不是你的错,你为什么要道歉呢?”

  傅红雪不说话了。

  他拉了拉温玉的衣袖,温玉摸了摸他的脑袋,道:“好像还有点发烧哦,这两天看来要好好休息。”

  傅红雪低低地“嗯”了一声。

  然后又是一片沉默。

  过了好一会儿,傅红雪突然道:“不要杀叶开。”

  温玉:“?”

  温玉:“你说什么?”

  傅红雪道:“叶开……我母亲的……儿子,阿温姐姐,他……”

  温玉很诧异,她看着傅红雪。

  傅红雪仍缩成一团。

  她说:“你不恨他?”

  傅红雪缓缓地摇了摇头,道:“我不怪他,因为他没有做错什么……”

  他沉默了很久很久,忽然又凄声道:“我谁也不恨……我不会再恨任何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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