市郊,精神疾病诊疗中心——
亓衢市昨夜下起了雨,雨滴滴答答的没完没了。打着伞走入建筑,北风卷着空气中的湿气,阴寒刺骨。
所幸曲沉他们是打车过来了,并没有被淋湿,建筑遮挡了寒风,一会儿便暖和起来了。
再次来到这里,空气中复杂的味道更加难闻。热的时候还会开窗换气,现在冷了,连走廊尽头那扇窗都关了。暖和是暖和了,就是刚进来那股味道,实在令人作呕。
刚到楼梯口,恰好又有人发病,在底下都能听到上面人的嘶吼声。曲沉心中一跳,不由想起了发病时的沈季秋,脚下的步子迈大,一口气爬上三楼。
声音果真来源于三楼,可与沈季秋的病房南辕北辙,曲沉在心里暗松了口气,来到尽头那间病房,敲了敲铁门。
“进来吧。”里面的人道。
曲沉轻轻推开门,门轴发出令人牙酸的“吱嘎——”声。他不太喜欢医院病房间的这种铁门,这种噪声又大,推起来又重的门,让人不由觉得像关犯人一样。
“沈先生,最近还好吗?”曲沉进来后,先打了声招呼。
“是你们啊。”沈季秋有些讶异,随后一笑,温柔道,“我好多了,医生说我明天就可以出院。”
沈季秋背倚着床头,微黄的白被子只盖住膝盖,腿上摊开一本杂志。
曲沉看见他身上穿着单薄的病号服,忍不住问:“穿那么薄,会不会冷啊?”
“还好,我现在身体好多了,没那么怕冷。”
“这风有点大呀,入冬了,还是小心点别感冒。”曲沉道。
见曲沉看向大开的窗户,孤君亦主动过去,将窗户关的只留一条透气的缝。
“谢谢。”沈季秋对两人微微颔首。
曲沉自然的坐到病床旁的凳子上,与沈季秋闲聊起来。
“出院后,有什么打算吗?”他试探问。
“去上班,把欠医院的钱还上。”沈季秋声音淡淡,语气倒是很笃定,像已经做好决定,不会改变似的。
曲沉不动声色的打量,沈季秋原本就挺瘦,如今更是消瘦的不像话。他忍不住担忧,尝试劝了句:“要不先休养一段时间吧,你现在病情刚好转不久,太早上班对身体不好。”
“没事的,我现在基本恢复了。”
“先养好才有力气工作呀,磨刀不误砍柴工嘛。”
“嗯嗯,别担心,我有分寸的。”
看沈季秋实在油盐不进,曲沉猜测他是担心住院费拖欠太久。这些日子接触下来,曲沉清楚沈季秋是个怕麻烦别人的人,他不想欠医院的,也能理解。
可其实他根本不用担心钱的问题,王卫国之前一直拖着不肯赔偿,现在被抓进去,赔偿的事局里已经处理了,相信过不了多久,钱就会打到沈季秋的账上。
曲沉此次过来,最主要的目的便是说出案情的真相,可现在他有些犹豫。
沈季秋也是本案的受害者,是有知情权的。后面总局会将本案的调查情况公布出来,在维护受害者的隐私情况下,给关注本案的群众一个交代。
总而言之,沈季秋早晚也会知道,只是曲沉看他现在情绪挺稳定,不忍心让这件事情再次影响他。
“我有见重要的事要跟你说。”曲沉犹犹豫豫的,又不知道该怎么组织语言,才能让伤害降到最小。
“嗯,你说吧。”沈季秋脸上带着柔柔浅笑,不疾不徐道。
“嗯……这个……其实是这样的……嗯……”
曲沉支支吾吾了一会,随后丢下一句“等我会儿”,就拉着孤君亦到一边,想让他帮忙捋一捋内容。
内容捋顺,曲沉又苦着脸说:“我有些说不出口,怎么办呀?”
“为什么说不出口?”孤君亦不理解。
“他现在状态好多了,我再提起这件事情,不是勾起他伤心事吗?”
“说出真相的话,他会难过。但不告诉他真相的话,他就会背负着杀人的罪孽活着。你觉得哪个比较好?”
不用说也知道,当然是前者。
美国心理学家David R. Hawkins,分析了各类情感的能量等级,其中最负面、最伤身的就是内疚与羞愧。它会像一把钝刀子,无时不刻不在切割着心脏,令人崩溃,几近死亡。
知道真相对于沈季秋来说,不见得是件好事,但再怎么说,也比怀着愧疚悔恨,过一辈子强。
曲沉握起拳,不再纠结:“我知道了,长痛不如短痛。”
曲沉原以为他会说的很艰难,也做好了中途沈季秋崩溃大哭的准备。没想到居然很顺畅的讲完了,沈季秋只是眼眶红红,始终没有落泪。
内容讲完,病房里安静了好一阵曲沉等沈季秋恢复的差不多,才轻声再劝:“你不用担心医药费的事情了,不如先找一家不错的疗养院,住一段时间吧?”
沈季秋点点头,不确定的再问了一遍:“赔偿的钱真的会到账吗?”
曲沉担心他再纠结钱的事,连连肯定:“会的会的。”
“谢谢你们,把真相调查清楚,一定花了很大功夫吧。”
“还好啦,这是我们的本职工作。”
其实要说来,要不是孤君亦注意到了尸体穿的是短袖,不太合理,他们还真不会往凶杀案方面联想。
王瑾安不希望沈季秋看到伤口,一直愧疚,选择用外套遮掩,这是他对沈季秋的温柔。也真是这个温柔,最后一次保护了沈季秋。
他们如果能像正常情侣一样在一起,那得有多幸福啊。曲沉又涌上这个想法。
沈季秋掀开被子,起身下床,在另外两人还一脸不解时,对着他们深深的鞠了个躬。
“谢谢。”
看见这么正式的道谢,曲沉吓了一跳,赶紧将人扶起身,又尴尬又不知所措:“你、你别那么客气嘛,这本来就是我们的工作呀。再说我一直把你当朋友,也不希望你被冤枉,你不用跟我们道谢的!”
沈季秋表情一怔,随后忍不住露出个苦笑来。他抬起头,郑重的对曲沉道:“我很高兴你能把我当朋友。”
曲沉挠了挠头,有些不好意思起来:“要不……我们加一个联系方式吧?”
曲沉将手机掏出来,却见沈季秋一脸为难的表情。
“哦对,你的手机应该在护士那边收着。你等会儿,我马上回来。”
曲沉小跑出去,找前台借来纸笔,又很快跑回病房。
将写着一串数字的纸条递出去时,曲沉道:“这是我的手机号,微信也是这个。以后要是有什么事,随时都可以联系我。”
沈季秋双手接过纸条,眼眶再一次红了。
*
从精神病院出来,雨已经停了,地面湿漉漉的。
曲沉挽着孤君亦的胳膊,两人并排走。路过一个水坑时,他故意使坏,用力一跺脚,水花四溅。
“咯咯咯咯——”
“啧。”
干完坏事的家伙要跑,孤君亦伸手一捞,箍在怀里揉了一顿。
“我错了!我错了!”曲沉连连求饶。
感觉到搂腰的手臂松了些,曲沉迅速挣开,又用力踩了一下水坑,然后脚底抹油,跑了……
孤君亦被溅了一裤脚,无奈的看着曲沉的背影,嘴角忍不住勾出一抹宠溺的笑。
拉开一段距离,曲沉转过头看着身后的人,脚下倒退着往前走。
突然,他看见了三楼窗边有一个熟悉的身影,定睛一看,还真是沈季秋。
沈季秋也在看他们,曲沉高举双手冲他挥手再见。
沈季秋笑笑,也抬起手,向他们告别。
在沈季秋的目送下,曲沉他们坐上了计程车。雨天路滑,司机开的很慢很稳,车里还放着音乐,开着暖气,让人昏昏欲睡。
曲沉靠着孤君亦的肩,懒懒的。他想到了店主早上发的消息,邀请他们周末一起吃火锅。
沈季秋要出院了,倒是可以约在一起呢。
想到这,他摸摸口袋,想给店主发个消息。
“你在找什么?”孤君亦问。
“欸,我手机呢?”曲沉摸遍口袋,接着惊呼一声,“糟糕,好像忘在病房里了——师傅,麻烦调一下头,我回去拿个东西。”
车子又开回精神病院门口——
“我去拿一下,很快就下来。”曲沉推开车门,迅速跑下车。
一口气上了三楼,直奔末尾那间病房,此时病房门大敞,病床上空空如也,不见沈季秋的人影。曲沉没有多想,进入病房后,在桌上发现了手机。
拿走手机,正要离开时,突然前面传来一声巨响。
曲沉眼底的疑惑一闪而过,猛然间心跳急剧加速,有一种不好的猜测在心头凝聚。
他冲到窗前,铁丝网护栏将窗户封死,这个病房的位置又偏,根本看不清发生了什么事。他听到楼下一阵喧闹,医务人员开始聚集,心中的不安感越来越强烈。
曲沉赶紧跑出病房,来不及下楼,他直接往天台的方向跑。天台的门大敞着,昭示着有人打开过。
在接近天台边沿时,他的脚步沉重,就跟脚腕缠绕着一个铁球,每一步走的都很艰难。
这是他不愿意面对的一幕,却又不得不去看,明明还没最后确定,喉咙就忍不住泛酸——
四五个白大褂呼喊着什么,中间是个躺在地上的人。
那人穿着病号服,身形消瘦单薄。血顺着他的头顶流出,在湿漉地面上洇开扩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