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台山是南初一路开过去的。
图慎思怕她累, 怕她困，怕她无聊，一路上都在努力同她说话，找很多有趣的话题, 手舞足蹈地给南初演示, 在南初的鼓励下, 甚至还唱了两首歌。
车越往上走, 温度越低，树丛高大，笼罩在浓厚的雾气里，树梢和山坡挂着一些雪，白灰青三色, 让世界变得辽阔又寂寥。
“哇……”图慎思扒着窗户往外看, “真漂亮呀。”
“再冷一些更好看，”南初道，“下个月再过来一趟，看雾凇。”
图慎思的眼睛亮晶晶的, 回头看她：“真的吗？”
“这有什么假的。”南初笑了，“时间就像海绵里的水，挤一挤就有了。”
图慎思抿了抿唇, 不说话, 只有一双眼睛漾着灿烂又感激的笑意, 南初瞄见了，又加了几句话：“我们这中间的活动还多着呢，圣诞的时候去空中餐厅吧, 跨年我看好像有几场不同活动，你选一个。天太冷不乐意出门就找个暖和的地方窝着, 等过完年暖和了，我们从南边出发，一路往北看花开，你高反严重吗？”
图慎思愣愣地回答：“我不知道，我没去过。”
“那我们一块进川进藏，试试看，不行就原地返回。先在国内转，明年我把享家这边稳下来，就有时间跑远一点了，欧洲？你喜欢画画，我们先把世界著名的画展溜一遍？”
“啊？”图慎思的脑袋快跟不上了，“怎么就……世界著名了啊……”
南初：“你这表情是不信我。”
“啊？？？”图慎思更呆了，“怎么又不信你了呀！”
南初：“你觉得我在给你画饼。”
图慎思：“……”
南初：“就像我说新年目标的时候，我那些下属的表情，也是这样。”
图慎思：“…………”
南初转头冲她笑了下：“工作的事情比较复杂，目标可能真的达不成。但我自己的事，自己还没办法把控了吗？说带你玩就带你玩，真的，真真的。”
图慎思抿紧了唇，用了很大力气，才没有让自己哭出来。
她转头看窗外，不让南初望见自己的表情，只乖乖地应了句：“好。”
南初叹了口气：“看来是真不信啊。”
但是她又很快道：“没关系，做完了你就信了。”
温泉酒店到了，南初带着图慎思下了车，服务员帮忙拿行李的时候，图慎思不急着进酒店，她转着身子仰着头，看山间的景色。
这里的雪更多了，色调规整又和谐。冷冽的空气刮进呼吸里，是很纯粹的干净味道。
图慎思的脑袋里已经开始在构造画面，手指也忍不住伸出来，顺着起伏的山谷画出一道道线。
南初觉得她这个样子真是可爱，她在一旁观赏着，见图慎思的脸蛋很快被风吹红了，便跨步过去站在她身后抱住了她。
小小的图慎思，即使穿的毛茸茸的，塞在她的怀里也刚刚好。南初将她囊括住，用手掌捂了捂那冰凉的脸蛋，却并不催促她。
“好看吧。”她的下巴抵在图慎思的脑袋上，只轻声嘱托道，“画人要画两个人哦。”
图慎思用力点头。
酒店外的停车场入口处，一辆刚转过弯的黑色轿车停在了那里，任由工作人员怎么指挥，都不动弹。
“女士，女士，需要帮助吗？”工作人员对着紧闭的车窗一遍遍问着，而坐在驾驶位的图潇潇，变成了一尊僵硬的雕塑。
她的手还握在方向盘上，却已经冰冷麻木到失去了触感。
她偏头看向那个方向，脖子几乎扯出了扭曲的线条。
明明是她极其熟悉的两个人，可那两个人交叠在一起的身影，那么陌生，就像是本不应该出现在这个世界上的画面。
但一切早都有迹可循。
早都有迹可循。
或许就在她介绍图慎思和南初认识的那一刻，南初微笑的样子，图慎思惊艳的眼神，就已经是这个故事的开端。
图潇潇浑身发冷，就如同悬在头顶的那把隐形的剑，终于掉落了下来，斩断了她的脖颈，让她身首异处。
她看到了那个夏天的画面，看到在大伯母整齐干净一尘不染的家里，图慎思紧紧地贴在她身后，牵着她的衣摆。先祝赋
大伯母端坐在沙发上，拧着眉头事无巨细地询问她：“山庄在什么位置？”“吃的怎么保证？干净吗？”“住宿条件怎么样？你们要自己带床上用品知道吗？”“就你和你同学吗？A大的？什么专业？没有男生是吧？”
“你知道的，我和你大伯就勉勉这么一个孩子，怀她不容易，生下来就身体弱，从小我们把她娇生惯养的，她毛病多得很。”
“你是姐姐不仅要照顾她，还要管着她，凡事多留个心眼，你们小孩子出去玩，真是让人操心。”
“不过潇潇你性格活泼，为人处事也懂得多，伯母还是很放心你带勉勉出去的。”
“也就是她高考完了，这个假期时间长，是可以放松一下，下不为例哦。”
图慎思终于得到了应允，开心地攥紧了图潇潇的衣摆。
图潇潇牵着她从家里出来的时候，望着她闪亮亮的眼睛，真以为自己成了这个乖巧又可怜的堂妹的救赎。
而现在，她确定了，她将图慎思推入了深渊。
不可往复的深渊。
图潇潇闭上了眼，她感觉自己快要窒息了。
进了酒店，图慎思毫不意外地发现，南初只订了一间房，大床房，房间里干净明亮，雪白的被子上撒着红色的玫瑰花瓣，还有毛巾折的交颈天鹅。
她的脸红起来，却没有提出任何异议，垂着眼睛进了屋，把行李收拾好。
回头的时候，看到南初坐在沙发上，什么都没干，就只望着她笑。
图慎思整个人都热起来，她不敢去回望南初那带着笑意的眼睛，又舍不得在这样的时刻不理睬南初，于是小步跑到了南初身后，对南初道：“姐姐，你开车辛苦了，我给你捏捏肩。”
南初乐得享受，她放松了身体，往后靠了靠：“好啊。”
图慎思有些冰凉的指尖落到她身上，没捏几下，就已经变得热乎乎的，像个柔软温暖的小动物。
“我们待会先去吃饭。”南初道。
“好~”图慎思软软地应声。
南初：“下午没什么事就去泡温泉。”
图慎思：“嗯~”
南初：“泳衣带了吗？”
图慎思顿了顿，指尖的力道都轻了下去：“……嗯，带了……”
南初的那点坏心思上来，故意逗她道：“什么样子的？我看看。”
结果图慎思手上的动作停了，立马转身要去给南初拿：“是件连体波点的，我还是有点怕凉到肚子……”
被南初一抬手捞了回来。
南初攥着她的胳膊，转头看着她，笑得跟朵招摇的花似的：“图慎思，你怎么这么乖啊？”
图慎思听到好几次南初连名带姓地喊她的大名了，明明是最正经的那个名字，每一次被南初喊出口，却总会让她心跳加速，紧张得说不出话来。
“啊……”
她呆呆地发出一个感叹词。
“真的，太乖了。”南初的指尖在那细细的胳膊上亲昵地揉了揉，“有些过于乖了。”
图慎思心尖一跳，脱口问道：“乖了不好吗？”
“不好。”南初道，“太乖容易被人拿捏，被人控制，路过的狼都想咬你一口肉。”
图慎思的目光晃动，她十分坚定地道：“我现在没有那么乖的，我不会让狼咬我的肉的。”
南初看着她，手上使了点劲：“我就咬了。”
图慎思垂眸看着自己被南初的指尖紧紧地攥着的手腕，那陷下去的皮肤骤然便开始发红，热气上涌，熏得她眼睛都雾蒙蒙。
“南初姐姐不是狼，”图慎思道，“我见过真正的狼是什么样子。”
南初怔住，图慎思冲她笑了笑，乖乖地弯起了眉眼：“南初姐姐随便咬~”
图潇潇不甘心。
她并没有在望见图慎思和南初的那一刻，就选择调转车头离开。
那股让人焦躁不安的怒火在她的心里燃烧，图潇潇神思恍惚地跟进了酒店，然后眼睁睁地看着图慎思和南初进了同一间房。
图潇潇就坐在可以望见那房间门的地方等，她盯着那房门，快要把门烧穿了。
工作人员上来询问，图潇潇直接点了店里贵宾级的套餐，满满地摆了一桌，成功让工作人员闭了嘴。
可是山珍海味，图潇潇没有吃一口。
她还是盯着那房间，默默地度过煎熬的每一秒，直到那房门终于打开了。
图潇潇猛地跳起身，将自己藏到了角落的阴影里。
图慎思和南初出来了，她们换了身轻便的衣服，酒店里的暖气足，图慎思光洁的小腿在裙摆下熠熠发光。
她冲南初开心地笑着，南初牵着她的手，两人半截身子都快叠到一块去，中间没有一丝缝隙。
图潇潇攥紧了拳头，又眼睁睁地看着两人走向了餐厅。
吃饭的时候，图慎思的目光一直长在南初身上。
她给南初倒饮料，给南初剥虾壳，她还那样愉快地笑着同南初说话，图潇潇鲜少看到她这样的表情，图潇潇觉得这就是一种奉献，一种自我感动的付出，一种地位卑贱的讨好。
而南初抬手去揉图慎思脑袋的时候，图潇潇感觉到了一种侵入肺腑的厌恶，她真想把南初的那只手剁了。
吃完饭，两人又回了房。
再出来的时候，明显是冲了澡，图慎思裹着宽大的浴袍，领口交叉下去，看不到里面的衣物。她的长头发盘起来，露出细嫩的脖颈，仿佛任何猛兽一口就能将其咬断。
她一个人出了门，脚步轻盈地向天然温泉池的方向走。
南初没有跟在身后，这是最好的时机。
图潇潇冲了出去，她一把攥住了图慎思的手腕，在她的惊呼声里，将她扯到了另一边的通道里去。
通道里没人，是一条被封住的死路。
图潇潇拉着图慎思只顾往前走，一直走到了不能再走的地方，她停住了脚步。
而图慎思在看清眼前的人是图潇潇的时候，已经吓傻了。
图潇潇捏着图慎思的手腕，很紧，紧到可以感受到图慎思的脉搏，激烈地跳动着。
她盯着图慎思，怒目而视，隐而不发：“你在这里做什么？”
图慎思慌乱得像是被陷阱逮捕的动物，她的目光震颤着，几次开口，最终还是选择了撒谎隐瞒：“我……我来，玩啊……”
图潇潇：“不是最近都没时间出来玩吗？”
图慎思梗着脖子：“我想，自己玩啊。”
图潇潇：“跟谁玩？”
图慎思：“朋友。”
图潇潇：“哪个朋友？”
图慎思：“你不，认识。”
图潇潇气得冷哼一声：“我真不认识？”
图慎思不说话了，她低下了头，用沉默反抗。
图潇潇再也忍不住了，她的声音拔高，很是尖锐：“图慎思你学会撒谎了啊，你才出来这么久就什么都学会了啊！你当我没看见呢啊！我看着你上的车，我跟着你们来的这破地方，你们可真牛批啊，光天化日大庭广众就敢抱在一起，你是真觉得这个世界没有王法了吗？你是真觉得换个城市你爸妈就管不了你了吗！”
图慎思努力地想要自己平静一些，可是在这些话一句句砸下来的时候，她还是无法控制自己，开始发抖。
她的心脏在抖，四肢也在抖，她的那股让她崩溃的热潮直往上涌，羞耻的感觉，是冷和热交替在一起，从脊椎爬上来，蔓延到血液里，如同阴暗的蛇在咬。
可图潇潇不会停，图潇潇还要继续喊下去，她指着图慎思的脸，质问她，羞辱她：“你们什么时候勾搭到一起去的？那天在烧烤摊？我早就该发现你不对劲，你一见到她，魂都没了，这么多年了，你答应过我什么都忘了是吧，你把我说过的话都忘了是吧？
“我警告过你的，我让你不要搞这种事情，你以为你在干什么，真爱无关性别，追求浪漫自由的一生吗？你这是在毁了你自己！
“你现在玩的开心，你要怎么跟你爸妈交代，你要怎么跟整个家族交代，你是打算不结婚不生孩子让你们家绝后，还是打算结了婚外面再搞一个？”
“啊————”图慎思尖叫起来。
她猛地扯开了自己的手，用宁愿让自己脱臼骨折的力气，她把图潇潇扯得半个身子都撞到了墙上去，她还在不断尖叫着，然后抬脚就踹到了图潇潇的身上。
图潇潇闷哼一声，下意识去捂被踹疼的腿：“你疯……”
话没有说完，因为图慎思的尖叫声就在她耳边，几乎穿透了她的耳膜，她又去捂耳朵，而图慎思的四肢仿佛不要命一样，胡乱地攻击到她身上，一时间，头，胸，肚子，哪里都痛，痛得图潇潇只能蹲下了身，将自己蜷成一团，捂住了脑袋。
图慎思还在发泄，已经有工作人员跑了过来，女经理想去拉图慎思的胳膊，被她的拳头晃得根本近不了身。她反身让人赶紧去找301的另一位客人，南初刚从浴室出来身上还是湿的，裹了浴袍便往外冲。
来到图慎思面前的时候，图潇潇又挨了不少拳脚。
南初不顾那些拳脚会落到自己身上，她圈住了图慎思的肩膀，将她带入了怀里。
“勉勉，勉勉……没事了……”
熟悉的怀抱，熟悉的声音。
图慎思那无法控制的火焰一下子就像遭遇了大雨，滂沱地浇落下来，让她整个身体都飘荡进了温柔的水里。
她不再打人，也不再喊叫，她失去了力气，只能柔弱无依地靠进南初的怀里。她需要南初的支撑，她的每一寸身体，都需要南初的支撑。
南初感受到了她的请求，她俯身抱起了图慎思，打横将她整个柔软的身体抱进了怀里，然后转身向外走去。
图潇潇回过了神，她的头发乱了，衣服脏了破了，身体疼痛，但她不在意，她踉跄着起身追过去，还在不甘地想要让图慎思坠入真正的地狱。
“图慎思……你以为找个女的谈就能幸福了吗？你以为自己豁出去一切，就能得到相应的回报吗？
“你以为她会永远爱你吗？你不知道很多人都是一时兴起吗？
“她看上你年轻，看上你傻，她享受你把心掏出来，无微不至地伺候她。她那张脸，她有钱，她屁股后面排队等着无数男男女女，你以为她会爱你很久吗？”
南初停住了步子，她的面色寒冰一样。
可是她没能开口，因为图慎思抬起了一只手，柔软的，小小的一只手，虚空地覆在了她的唇上。
图慎思不要她说，图慎思要自己说。
就像埋在角落里经年累月的种子，会破土成为参天大树，就像捂在心口的蝴蝶，一张口，终于飞了出来。
“我喜欢你，”图慎思垂着眸，脸色苍白，声音很轻，“南初姐姐。”
“我不需要你喜欢我，不需要你爱我。我愿意把我所有的，都给你。”
世界寂静，万物无声。
图慎思看到那个十九岁的自己，在夏日午后明媚的阳光里，轻轻的一个吻，落在熟睡的月光的身上。
她笑了起来，喃喃自语道：“这一秒，就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