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地上……冷……”
少年嗓音低哑粗粝,也不知是不是太久没有说话,一句话说的异常费劲,一个字一个字往外蹦,“我、我……身上、热。”
“你、喜欢。”
这话说的语意不详,多少有点占便宜的意味。
沈朔一顿,抬眼看他:“会说话了?”
亚尔曼被他那双黑漆漆的眼眸看得莫名紧张起来:“说、说……”
“……呱!”
小狗不经夸,舌头又捋不直了。
不过相比于刚醒那会儿,能磕磕绊绊说出完整的一句话,已经进步很大了。
“不用急,亚尔曼。”沈朔仍旧没什么表情,语调却轻缓,有一种莫名的温柔,“慢慢来。”
“嗯!!”亚尔曼被他安抚到,浑身都卸了力,亲昵的蹭蹭他的肩窝。
说来神奇,短短半天的时间,沈朔对亚尔曼随时随地动手动脚的行为竟产生了一点免疫力,他注视着小狗撒娇打滚,没有呵斥他,也没有推开,称得上无动于衷。
这在过去十年间几乎是不可能发生的事。
沈朔有点洁癖,讨厌和别人产生肢体接触,主要是不习惯。
过去亚尔曼每每想和他亲近,只要露出一丝一毫的不愿,小狗就会蔫哒哒的退开。
现在亚尔曼傻了,看不懂别人的脸色,毫无顾忌的撒泼打滚,而自己心里不仅没有产生抵触情绪,还有一种本该如此的荒谬错觉。
沈朔想了半天想不明白,最终归结于他对傻子没有什么抵抗力。
“天黑了……”沈朔透过通风口,看到夜幕降临,白雪折射出一些刺目的微光。
气温越来越低了,沈朔清晰的感觉到自己的手脚开始发麻。
希望能撑过这个晚上吧。
虽然沈朔自己也觉得希望渺茫。
这颗星球的气候是很极端的,冬季漫长不说,还十分寒冷。
冬季平均气温在零下三十度,最低气温可以达到零下六七十度。
一个冬季过去,不知道能冻死多少生灵。
从前跟随亚尔曼在部落生活时,虫族们会为越冬准备非常多的能源石。
那种能源石烧起来热量高,也不会产生烟灰,深受雄虫们喜欢。
沈朔体质不好,从前一到冬天,亚尔曼就会取很多能源石,将屋子烧得热热的。
木柴和能源石是没有办法比的。
沈朔往亚尔曼怀里缩了缩,“好冷……”
亚尔曼卷起一把柴塞进火堆里,火焰升高了些,但还是冷。
亚尔曼把雄虫的手塞进怀里,又脱了他的鞋袜,搓搓他的脚,最后伸出翅翼,将沈朔整个盖住。
小狗神色担忧:“呜——?”
还冷吗?
“……”
沈朔感受着热量源源不断的从脚底、掌心和背脊涌出,淌过心尖,最后流向四肢百骸。
跟四肢一起解冻的,仿佛还有那颗冰冷的心。
“亚尔曼……”
亚尔曼立刻垂眸看他:“呜?”
怎么啦?
“没什么。”沈朔枕着他的肩窝,由于眼眸微垂,长长的睫羽耷拉下来,让人看不清神色。
只是有些诧异罢了。
原来没有能源石……也可以这样温暖。
沈朔有些困倦的打了个哈欠:“睡吧。”
亚尔曼本来就心疼他,闻言无不应可,翅翼往上盖了盖,直接从脚盖到了头。
少年的翅膀是雪白的,从外面看,就像盖了一块儿裹尸布森*晚*整*理。
好在虫族没有忌讳,而沈朔也看不到。
忙了一天了,虽说脏活累活都被亚尔曼做了,但沈朔身体向来不好,多少还是有些累到的。
贴着小狗暖烘烘的胸膛,沈朔很快就睡着了。
“……”
沈朔做了一个古怪的梦。
梦见大雪纷飞的雪原上,有一个人在孤独前行。
或许也不能说孤独,因为他还背着一个人。
或许是睡着了,又或许是死了,那人安安静静的趴着,随着另一个人的动作微微摆动。
人在做梦的时候,意识是很难保持足够清醒的。
但沈朔还是认出了他们。
那是亚尔曼。
他背着的是自己。
雪下的很大,落在原野上,积成厚厚的雪层;落在少年的眼角眉梢,又和他的白发融为一体,背影透着一股死寂。
亚尔曼要去往何方?
沈朔不知道,也无法说话,只能像游魂一般飘在他身后。
少年深一脚浅一脚的向前走,从白天走到黑夜,在雪原中留下一下一长串绵延的脚印。
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停了下来。
到目的地了吗?
沈朔举目四望,少年仍旧没有走出雪原。
为什么停在这里?
沈朔看向沉默的少年。
亚尔曼将不知生死的雄虫放在地上,整理了一下衣服。
然后抽出一把刀,刀锋一转,猛然划过掌心。
“!”
他在干什么?
沈朔那颗向来淡漠冷静的心都为此停跳了一拍。
少年用力攥紧手,鲜血便淅淅沥沥的落了下来。
“嘀嗒——”
沈朔看不到伤口,却能预想到伤口有多触目惊心,鲜血像是不会干涸那样流出。
鲜血带着炽热的温度流到地上,将雪地都腐蚀出几个洞来。
这片大地好似有生命,伴随着鲜血的流淌,就像被焕活了那样,冰雪之下有什么东西在不断鼓动。
不多时,一株绿芽顶破雪层,探出头来。
就像按下了什么开关,更多的绿芽冒了出来。
它们在短短几息之间抽条生长,最后开出了殷红艳糜的花朵。
沈朔从未见过这种花,却莫名觉得它透着一股子妖异和诡异,仿佛是用鲜血浇灌出的一样。
花朵很快就凋谢了,花瓣被风吹落到雪地中,却像是一颗火星落进了汽油桶里。
亚尔曼将雄虫重新抱进怀中,流着血的掌心握住了那只早已失去温度的手。
冲天而起的火焰以亚尔曼为中心,沿着花朵扎根的地方蔓延开去,形成一个诡异的图案。
亚尔曼浑然无觉,他抱着雄虫,直直朝着某个方向跪了下来,然后叩拜。
沈朔顺着他的方向望去,看到一座高耸入云的洁白山峰。
这是……
他们现在待的那座山?
少年抬起身体,他终于不再将后背对着沈朔了,沈朔看清他的脸。
少年在哭,他无声无息的留着泪,眼中有一种难以形容的绝望和疯狂。
【虫神……在上……】
他哽咽着,声音沙哑,语不成调。
沈朔骤然抬起眼眸,这声音,他曾听过。
而少年吻住了他怀里的人。
【我愿意奉上身躯,献出灵魂,归还王的血脉……】
【请允许我……】
【以血为祭……】
亚尔曼将匕首插进了自己的心脏。
他不知扎的多深,拔出时骤然喷出一团血。
“!”
沈朔瞳孔微缩,他下意识上前一步,而下一刻便被忽然变大的风雪模糊了双眼。
所有的画面顿时扭曲起来,将他卷进无边黑暗。
【换他……】
什么?
亚尔曼的声音断断续续,沈朔努力去听,却怎么也听不清。
最后那声音越来越远,最后彻底消失。
沈朔惊醒了。
他醒来时天光已然大亮,沈朔听到自己的心跳声如鼓如擂,震得耳膜生疼。
“呼……”
小狗贴着他的耳朵,睡得很香,喉咙里发出舒服的呼噜声。
沈朔有些分不清现实和虚幻,伸手摸了摸小狗的胸膛。
光滑的,温暖的。
没有伤口,也没有疤痕。
应当是在做梦吧。
可沈朔的心还是止不住的下沉,梦境是潜意识的虚幻表达,他是否在濒死之际,跟着少年去过那片雪原?
“呜嘤……”
亚尔曼被摸了两把,迷迷糊糊的睁开眼。
“怎、怎么……啦?”
从黑夜到白天,不过才过去短短几个小时,而少年已经可以说出成句的话了。
虽不知亚尔曼之前是因什么进入假死状态,但雌虫拥有强悍的生命力和自愈力,伴随着少年苏醒,很显然,他的心智正在慢慢恢复。
只是不知道记忆是否也在如期恢复。
沈朔望着他:“亚尔曼,想起我是谁了吗?”
如果说刚醒来时亚尔曼对世界的认知相当于一个刚出生的婴孩,那么现在应该有个五岁了,语言和理解能力都有了长足的进步。
沈朔一句没头没尾的话,他却听懂了。
一边呼噜呼噜,一边蹭他的脸颊表衷心:“嗯!”
“是、最喜欢的。”
沈朔对他的表白无动于衷,指着自己说:“是沈朔。”
“知、知道。”亚尔曼搜肠刮肚的往外吐形容词,“shen、沈……朔!!”
“最重要的!”
“要好好、放在……”亚尔曼的尾巴曲起,尾巴尖尖指着自己的心口,“放、放在这里的。”
沈朔的目光从他的脸上移到了胸口,神色晦涩难懂。
他又想起了梦境中亚尔曼从心口喷出的血。
沈朔问:“亚尔曼,你到底做了什么?”
沈朔告诉自己那是梦。
可是他却无比清楚的知道,如果能有办法让自己活下去,亚尔曼什么事都做的出来。
沈朔心口像堵了一团棉花,不知名的情绪在他心口发酵满涨,怎么也找不到出口。
“呜?”
亚尔曼神色懵懂,眼中尽是茫然,他不明白雄虫怎么忽然就不高兴了。
“做了、什么?”
沈朔闭了闭眼,即使明知他什么都不记得,却还是问:“为了让我活过来,你做了什么?”
沈朔说完这一句话,那些堵塞在心头的情绪都像是找到了出口,一股脑的宣泄而出。
那是从未有过的陌生情感,沈朔感受到一股酸和涩。
他不适的皱了皱眉,捂住心口,怎么会这样……
情感障碍症的存在让沈朔足够冷静淡漠,可现在是怎么回事。
“shen、沈、朔!”亚尔曼攥住他的手,有点着急,话说得磕磕绊绊,“我、错、错了。”
“尾、尾巴给你玩……”小狗抬了抬屁股,让尾巴可以完全伸出来,“不、不生气……”
“……”沈朔望着扭成麻花的尾巴,又看了眼少年紧张的脸。
原来自己在生气啊。
沈朔平静的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