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船即将进入洋州的时候,得见两州交界处的河面上飘荡着长如河带的船只。

  其中有锦绣铺地的画舫、亦有挤得满满当当的载客船只、更有朴素到极度的一叶小舟,将河堵了一大半。

  好大的阵仗。

  吓得载着宋宴清等人的官船不敢再往前开,问过话,放出小船上前查看,方知不过是来迎人的。

  此事推行靠的多是他在士子间的名声,纵也有很多人因着家中管束、不许来往,可还是有很多人颇为追捧他。有人带头,再以他在民间的名声,闹出如此大的动静也不稀奇。

  宋宴清在船头谢过赶来的许多人,心想这大抵就是古代版的——“接机”。

  于是习惯性地在感激之外,宋宴清还委婉劝说了几句,不必如此大动干戈,心意他已受到。

  有了这一出,整个洋州很快知晓他已归来。陶灿为此写了首诗,一时广为流传。

  宋宴清读完了那首含蓄夸赞自己的诗,臭美了阵,就得操心招兵扩充和秘密玻璃制造厂的事。

  光是商议计划,就耗费好些时日。

  须得大致考虑周全,方才能推行他们的计划。

  宋宴清回到洋州半个月后,新换上的洋州新知府终于走马上任。

  去拜访时,受到一点惊讶。

  知府夫人竟是虹芳,宋宴清瞪大眼看了好一会,方才敢认人。

  面上惊色未收,宋宴清直接道:“虹芳姐姐,成亲竟也不与我说?!”

  虹芳好笑道:“在京城时不告诉小殿下,那是因为当时我自己也不知道有这桩缘分。后来不告诉小殿下,便是为着此刻了。”

  宋宴清:……

  故意逗他小年轻有那么好玩吗?

  宋宴清看向新任知府随月农:“随哥,我收回见着嫂子前那嫌弃你来得慢的话,你这可真够快的。”

  上任前还把婚事办了,且就晚了他半个月,绝对是万事紧赶慢赶、十分努力的速度。

  与虹芳的美貌不同,随月农很有宴海波宴相的气质。

  他从前便是跟在宴相身后的实干党,因为过分沉迷事业,家中又无负担、管得松散,便没顾得上终身大事。

  哪知道好运在后头,如今一跃成为“玻璃厂厂长”,还娶到一位既有见识又美貌的妻子。

  随月农望向妻子:“虎威将军莫要笑话,某此时犹在梦中。”

  宋宴清:“那可不行,你快醒醒!好些要事等着你随大人呢。”

  宋宴清倒腾出一堆需要随月农去办的事,随月农认真听着,两人直接进入工作状态。

  忙了一阵后,随月农后知后觉地发觉可能冷落了新婚妻子,却听到妻子开口,指出他与虎威将军思虑不当之处。

  随后随月农悄然安静下来,又发觉他那美丽能干的妻子,好似并没有发现——他被冷落了。

  宋宴清把一摊子事交出去,临走前感慨道:“真好,有姐姐和姐夫在,我就不用两头顾了。”

  虹芳笑吟吟的:“娘娘给了我个箬竹调|教出来的徒弟,会做好些京中风味的膳食,小殿下若是想念宫中的菜色,可常来家中。”

  “好,待我嘴馋就来,回头姐姐、姐夫莫嫌我吃得多。”

  “怎会怎会,殿下尽管来,知府的俸禄还是不少的。”随月农如此道。

  送走宋宴清,虹芳笑着对她的新婚夫婿道:“你方才可是夸大了,虎威将军倘若放开了吃,你那点俸禄只怕真要被他吃光!”

  随月农:“不会吧?我听闻虎威将军不甚讲究,不是那非要食用珍奇之物的奢靡之人。”

  虹芳就与他讲了“宋八碗”的小故事。

  随月农跟着她笑起来:“吾家颇有余资,应当是够吃的。”

  “先前倒不知夫人与将军如此熟稔,好似姐弟一般。原本将军赏光称我一句哥,后来叫着叫着竟成了姐夫。”

  “那是小殿下在告诉你,莫要欺我,否则就叫你见识见识小舅子拳头的厉害。”虹芳握拳给随月农看,又道,“殿下到底是殿下,当需敬重。”

  “多谢夫人指点,不过你这拳还是收回去吧,它并没有任何机会。”

  随月农用手包着将她拳头收回,转头忍不住想起即将要忙碌的正事,不知不觉便与虹芳议论起来。

  有了这两工作狂的加入,只一月,玻璃厂的基建和试产工作完成,且已经可以小额度售出产品,能够看到盈利。

  更后面的事不必宋宴清再操心,他招来的第一批兵已经入营半个月,还对下提供“培训班”,着实忙碌。

  洋州当地情况不必多提,招兵工作进行得极为顺利。除仇恨之外,海定军能管吃饱,在虎威将军手下还能领足份额内的饷银,退伍后另有优待,对很多流失了田地、没有生计的百姓来说是份不错的工作。

  由于当时报名人数过多,还可以优选一番,比起老兵,新兵的整体条件要更好一些。

  是以这些新兵起初瞧着老兵,有的没见过的,还不太理解海定军为什么那么强,能够追着倭寇砍。

  进了营,真正开始训练,这批新兵才知道一个成熟的海定军有多不“容易”。

  不过有“制度”的大棒,和虎威将军安排好的思想安抚课,坚持下去即可。

  新兵练得有些模样时,邻近州府又有人数不少的倭寇流窜的消息,更远处的沿海州府,情况更为严重。

  宋宴清有意拉着新兵出门去练练,可惜没收到求助,不能贸然跨州行兵。

  没想到倭寇如此怂。他暗中后悔:早知道早些谋算个更大的官职,至少行动更自由。

  待得冬日风寒,倭寇渐歇,倭寇流窜的主要十几州,跨越几省的联合练兵的差事在朝中提出来,担子压在宋宴清的海定军身上。

  宋宴清想要的更大的官职——总督,虽然前头还要挂上“练兵”二字,但如他所愿般来了。

  在宋宴清外出筹备着联合练兵时,随月农遇到些麻烦事。

  玻璃一事已然逐渐在全国流传开,利润极大,多的是人想要拉随月农下去,再换上自己人。

  好在随月农这头关系硬,自身本事不错,做人做事都格外“干净”,防备得当,并无大问题。

  等洋州这边安宁,联合练兵的军营里像是借力似的,也闹腾起来。

  刚开展练兵几日,半日教授练兵思路,只剩下半日身体训练,便有好几处地方军队来的一些人嚷嚷着受不住,要回去。

  得知此事,段海嫌弃道:“一天只练半日,就受不住了?他们身子骨可比当初新兵强得多,新兵都受得住更多,偏他们不行。”

  展勇摇头:“你看好些人跟少爷似的,还能不知道他们的底细。”

  军|营里头,也不是处处都公平干净的。相反,因为内部消息的隐秘性,有的还更混乱些。

  比起这批人所展现的风貌,当初饱受饥饿的洋州兵都算是极好的了。

  宋宴清叹口气:“走吧,去看看,总不能真叫他们就这么跑了。”

  人都来了,就这么让一群逃兵离开,可能就会被人歪曲成他的问题。

  他要把练兵这事办得漂亮,方才能说服朝野,从练兵总督升任成真正的“总督”,在抗倭大战开启之时,掌握主动权。

  他要抗倭,也要名声和好处,更要保证海定军不会成为争斗中的牺牲品。

  宋宴清发觉自己愈发“贪心”,不再如从前般淡然随性,过去他竟还有着有可能就去“悠然种田”的想法。这世道,其实很难有那样的机会。

  到了外头,闹着要走的一群人已然卷好铺盖,见着宋宴清,大胆说不想再整日里受折磨,宁愿回家去。

  宋宴清在人群中挑了个站在最前面、还敢说话的,问对方:“你叫什么名?”

  “回虎威将军,小的包钦。”

  “包钦,你说在这里整日里受折磨?”

  “是,哪有这么训的,我们将军从不这么搞。”

  “你们是什么军?训练你们的教官又是什么军?”

  对方不搭话了。

  宋宴清笑一下:“说话啊?包钦,你怎么不说话了?”

  “将军的海定军厉害,小的没甚好说。”

  “那你们做甚要跑?又为何要闹?”

  宋宴清踱步走动起来,声音清晰地传进很多人耳中。

  “倭寇杀来之时,想必你们就如此逃跑。但肯定不会胡闹,因为倭寇不讲理,会杀人。而海定军不会,才让你们胆子变大。”

  “将军,所有人一样练,练如此多,有的兄弟身子担负不起啊!我们问过所有兄弟,不曾有这么练的。”包钦开口辩解。

  宋宴清也想喊冤枉,头一天见着这群人,他就下令调整了训练量,比招揽来那批新兵最初的训练都低了不少。

  哪里知道这群人连跑个一千米都觉得是折磨,第一天甚至还有人晕倒。

  他当即发飙,清走了一批。虽然眼下这批也有很多瞧不上,但已是矮子里面拔将军。

  而且这群人也不想想,在他的海定军之前,这批东南兵有叫得上名头的么?

  答案是——没有。

  躺着能变成强兵不成?做梦呢。

  “受不住的可寻军吏讲明实情,自己回去。是哪个受不住,站出来!”

  同样没人出来。

  宋宴清就点名包钦:“包钦你说,是哪个受不住?又是哪个唆使你们一道当逃兵、做孬种的?”

  包钦脸上涨成红色,硬撑着不吭声。

  宋宴清声音更冷:“数九寒天,我的人吃饱了撑着,跑来教导尔等,欠你们的不成?”

  “不就是走嘛。谁不曾长了两条腿,我海定军先走。”宋宴清冷下面孔,下令道,“展勇、段海,整队。”

  一声令下,有节奏的哨响声出现,海定军的人马听到号令,快速集合。

  整个过程非常迅速,快得包钦等意图当逃兵的人中、那蓄意唆使众人闹腾的都没想好应对方式,海定军就已整整齐齐地列好队伍,且人人都携带着自己的装备武器。

  人集合后,宋宴清来到最前方。

  “弟兄们,我们今日就回洋州。”

  即便是如此炸裂的消息,海定军中也只有人神色变化,无一破坏队伍、无一开口插话。

  当然,提前透过气的秘密就不必让其他州府的人知晓了。

  宋宴清再看一眼包钦这群差兵:“十几州兵齐逃跑,竟无一个是男儿。”

  “不必再教他们了。倭寇杀来时,砍的不是他们的父老乡亲、父母妻儿。”

  “倭寇杀来时,交纳赋税供养军伍的百姓跑不过他们,还能给他们保命,多好啊,夜半醒来还可窃喜,又苟全性命一次。”

  “愿下一次,下下次,他们还能好运地苟活下去,永不会死在倭寇刀下!”

  包钦涨红的脸上红色更浓,似乎要化成血溢出来。

  海定军杀倭多,且死伤少的消息,他们都有耳闻,只是先前或许将信将疑。

  “虎威将军,是我们兄弟错了!不吃点苦头,如何学本事。”

  这话一出,原本只想围观这群人逃跑看热闹的兵士反倒声音颇多,嚷嚷着骂那些逃兵的有,说着求海定军别走的也有。

  逃跑这批人中居然大部分人想的是,苦归苦,毕竟他们懒散惯了,但似乎也不是不能忍受。觉得不能忍的,则不敢开这个口。

  在责怪声中,逃兵们皆似包钦般认起错来。

  宋宴清充耳不闻,再度下令:“回去清点行囊,两柱香后听哨集合,我们今日就走。”

  见真是要走,慌乱的人霎时反转,成了这批来训练的各州兵士和率队之人。

  出了事,逃跑的人里面三言两语,反倒是将那“挑唆”之人寻了出来。

  有人自以为聪明地指责道:“我先前就觉得你说话有些古怪,苦归苦,可海定军的本事那么大,学了还能吃亏不成?”

  对方无语:“说苦的难道就我一个?明明是大家都想走。海定军管的那么严,不叫吃酒、不让赌钱、还不让叫外人进营地……,那些话是我说的?”

  一堆人没话说了,心里就一句话,接下来怎么办?

  比他们更愁的是那些看戏、但真心想要学东西的,纷纷跑去找到各州能做主的将领。

  当更大的声音响起,暗中挑拨的声音连个响都没了,于是这支混乱的联合军队的行动从部分人马想跑路转变成——求也要求海定军留下!

  宋宴清被无数大汉抱住腿,拖着这群人,也做出真要走的模样。

  为了表示诚意,想当逃兵还没走的就被看戏的大部队人马扣押下来,当成了“礼物”,又接连“割城献地”,许下许多承诺。

  那态度架势,真诚得宋宴清都在想,这么算计这批平均文化不够的人,是不是有些过分。

  转念想到今日蓄意刁难他的人,就只有一个感想——还是他道德水平不够低下。

  那想阻拦他的,目的恰好与他相背。

  开海是得到认可的美味鱼饵,但万千的鱼不仅只馋这一个鱼饵,各有各的心思。

  宋宴清戴上冷酷面具:“记牢了,是你们求我海定军的人留下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