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好基础,有了开头,后面的事情变得更为简单有序。

  改进练兵、外出抗倭、发展线报人员……,整支海定军,就如插在田中的秧苗一日日成长起来。

  这期间宋宴清几乎跑遍了洋州的所有区域,最熟悉临海地界,所见所识也变得更为丰富。

  最顺利的时候,率兵抢到了两艘较大的船,可惜船上值钱东西没有多少,不过船只本身也算财富;

  最不顺利的时候,是一次被装作百姓的倭人骗了,手下几十个兵卒身亡,那倭人说起当地话来,竟然毫无破绽,可见在当地生活已久。

  见识过的人很多,有无数遭了抢、家人遭难、以头抢地痛苦发泄的人;

  有整个村子破破烂烂、看着也老实本分的渔村人,但遭遇倭寇拿起鱼叉就要拼命,十分悍勇;

  有因为家中富裕被盯上,破开门户被洗劫一空、全家老少无一幸存的富户;

  亦有那等给倭寇通风报信的,勘破后一审问,竟是贼寇里有自家人,数量还不少,细问下来一个村可能被绑了几十人去当“倭寇”,倘若不从,全家甚至全村就别想活了;

  还有彪悍的,几个村子组合起来,也跑去海上当强盗,见到小队伍便涌上去强抢,要真是那远方小岛来的真倭,只要人不多照样敢去搏一搏……

  除却人外,宋宴清也曾看到过禁海的海面上,有成队的船只在雾气飘摇时朝着外海的方向驶去。

  算了算自家人手,宋宴清只是看看,没去追。

  比起禁海的条令来,还是他一手带出来的兵重要得多。远不止一个唐小猫,各个都是爹娘养的,都是家里的好儿郎。保卫家国有牺牲或许在所难免,但绝不能凭白送死。

  ***

  “只半年功夫,海定军就杀倭六百多,大大小小十几战,仅一次败绩。”

  和宋宴清来洋州前的同一处地方,洋州通判又在听着底下的生意经和吵闹,只这回生意受影响可不小,在座的都损失了许多收益,故而吵得愈发厉害。

  “这个虎威海定将军,打得那些船都不敢来了,还不知道煽动了多少百姓给他当耳目,我们生意怎么做?货都不敢往外送呐,生怕叫他发现抓住了,扣一个违禁的大帽子上来。”

  通判被众人望着,开口缓和道:“这话夸张了,倭寇十三大支,哪支总人头少于海定军的人数?不过是自己不想出血,想叫我们出力罢了。”

  “大人说的是,海上十三大□□边也给我们送信了,好几支都死了人,再这样下去,惹毛了他们,咱们洋州可要有大祸!届时如何向更多百姓和朝中交待。”

  “人又不是我们杀的,倒威胁起我们来了?”

  “唉,谁叫我们有家有小的呢,不像那些亡命之徒,赌不起。兄台莫要动气,这不是在商讨法子么。”

  “我看海上的也越来越不知道分寸了,又是想要分股、又是威胁我们。他们的人马谁养的?船只、兵械又是哪里来的,也不仔细想个明白。”

  这话勾起堂中怨气,反倒又叫众人念起海定军的好来了。

  “要我看海定军正好杀杀他们的威风!免得还以为我们练不出兵来,只不过是大人们仁善,不想针对那些贼寇小人罢了。”

  “我看我们是两头为难,这边是个皇子动不得,那边又是冒险跑船的,难啊,真难啊。”

  “通判大人,您说对不对?”

  通判端着茶,被问得喝不下去,只用茶杯盖刮着褐色的热茶水:“要我说啊,这事也不是没办法解决。”

  “海上的,该叫他们知道知道咱们的厉害,受点辖制。海定军那位嘛,听说他还想扩军,照早请走的好。”

  通判说着叹口气,“本以为天降一座玉菩萨,全当请了个护身符吧,不想是个血煞罗汉!年纪轻轻,手里已经不知道有多少条人命了。”

  “大人说得真好,可怎么做呢?”

  有人沉思一阵,乍地开口:“二老爷微言大义,我悟出法子来了!”

  通判面上笑着问:“你悟出什么来了?也不给我们说说,我可不知道你打的什么主意。”心里却是恼了这喊他“二老爷”的家伙,哪个二老爷不想当大老爷的。

  那人神秘一笑,解释起来:“用虎威将军辖制那些海上的,叫他们痛一下长长记性,别兴风作浪;如此也可叫海上的,帮我们送那位金贵的小爷回家去。”

  “让他们打起来?”

  “如此正好我们两边都不担责,谁也说不得我们。”

  “挑一支大的,引火一烧,倒也不是不行。只是得防着点,别伤着咱们虎威将军,哈哈哈。”

  “谅那些贼寇也不敢!朝中宴相可不是好脾气的,皇后娘娘的人也盯着呢。他们上头的主子自会交待这些,掂量得清。”

  一来二去,如何拱火也很快议定。

  全程通判没多开口,只当个好人,提醒众人莫要过火,控制好分寸。

  ***

  “明确的倭寇行踪,可查证了?我们头一回收到大队倭寇人马的明确消息。”

  对着新到手的线报消息,展勇保持着警惕心理。

  “恰好证明我们的消息渠道大大拓宽。”段海回道,“我们自己的人尚未查证,但上报的人去查证过了,那人信得过。你也见过,是茅村的那位老伯,家里小儿女都死在倭寇手中。”

  对着展开的地图,段海先指向茅村一点,粗粝的手指再往旁边一移,到一处小海岛上。

  “他们就藏在这座岛上,刚外出补给,但估摸着很快就回程。”

  宋宴清看了看地图,比划了一条通往邻州的短途海路:“往这边去补给吗?旁边州府不管不成。”

  “正是走的这条路。邻州的兵力比先前的我们强些,但也没强太多。”段海作为当地人,深知详情。

  “将军请看,这条海路在这个季节,去时快,回时慢,船上若装载物资,行进速度将会变得更慢。我们此时出兵赶去,途中大多顺风顺水,正好可以打倭寇一个猝不及防!”

  宋宴清又问:“只是不知共有多少人?从二三百到七八百这个人数也太模糊了。”敌军具体数量,关乎着此行要带多少人出去。

  展勇设想周全:“将军若要出门,还是多带些人好没,且快些出发。先行赶去,抓了岛上留守之人,拷问一番。倘若人少,便全力歼之;倘若人多,尽快撤退也来得及。”

  “带那么多人,我们的补给也难弄。不过去还是得去,大部队得带上。”宋宴清定了主意。

  在不确定具体情况、又不能放过机会的前提下,多带人才能保障出行的安全。

  宋宴清点齐一千兵马,此规模算得上是海定军的第一次大战。

  无论对方是二三百人、还是七八百人,海定军出动千人,皆能在人数上占据优势。以少胜多固然听着厉害,可能堂堂正正地轻松平推,方是阳关大道。

  千人队伍出发,还有后方的粮草供应,一支庞大的队伍出动,前往茅村旁的海岛。

  动静如此大,特意安排的人轻易便能统算出船只人头,并将之上报。

  得知宋宴清动了千人兵马,还叫人小吃一惊。

  “还以为是个莽撞胆大、爱行险路的,不想这回如此小心。”细看过往,海定军的主将宋宴清的确行过不少险事,甚爱名,以此推论倒也算不得错。

  “但胜了这许多场都不骄不躁,今次谨慎倒也不稀奇,想来领兵又是另外一回事,这位皇子实聪慧过人。”

  “以海定军的本事,海上那群人怕是要吃大亏,能逃走一大半都算不错了。”

  “如此我们的布局,方能起效啊。”

  布局的众人安坐于高堂,谋算着下面的事,就像那等着看戏的雅座贵客。

  宋宴清一行人在奔波后,先行抵达茅村。

  与上报消息的茅村老伯接触后,封锁通向目标海岛的海岸线,先遣部队沿着捷道绕后出发。

  不多时,率领先遣部队的段海带回来更明确的信息。

  不出意外,倭寇大队伍将于明日抵达,除却补给队伍外,还将带回来另外的人,人数少至五百、多有可能到八九百人。

  确定倭寇明日归来的时间,大部队提前上了岛,占据先机,提前布置。

  另一方面,对于已经抓到的人的拷问也不曾停止,进一步获取更多信息。

  海岛的夜晚有些微凉,静谧的星子挂在夜空,仿佛无数眼睛注视。

  翌日,太阳自海平线爬上来,一步步往上,也将战争的序幕拉开。

  海滩开阔,往里的林子也不算十分密集,故而分散伏击地点在倭寇驻扎点附近,可借由房屋建筑躲藏。同时还分出左右各五十人,埋伏在左右岸的礁石后,待战斗打响,便可绕到停泊点将船劫走,断其后路。

  埋伏在屋后的宋宴清脖子上挂着哨子,别处的展勇、段海二人身上也各有一种别样的简单乐器,可以通过特殊的声音来指挥队伍。

  抬头望一眼天幕,再低头看一眼旁边的树,宋宴清便能用他来洋州后学到的时间判断法,预估时间来到了十点钟,也是这个时代的巳时。

  终于,有动静传来。

  海岸边,满载而归的倭寇欢呼着,有笑声传来。

  宋宴清作了个手势,下面精心挑选出来的一批假倭被放开,两人在房屋七八米外“吵架”,另外一些人则散开来,按照各自性格有近有远,一些起哄、一些看戏。

  不远处的屋子里,则是持刀威胁他们家小的海定军。

  没办法,不动用些特殊办法,没法起到一个高强掩护效果。把人都绑了,就好比过年回到老家,村里头静得和鬼村一样,那心里不得直犯嘀咕。

  让这几人当面演戏,也避免了这些人不配合,真要敢通风报信,那就别怪海定军不留情面。为了保险,宋宴清还用优渥的条件策反了几人。

  岛上一开始无人迎接,且看不到人影,还真叫人心中一紧。

  转而听到吵架声,能看到看戏的,走在最前方的归来倭寇放宽心,有的还跟着上前起哄,叫嚣着“打起来”。

  两个被策反的家伙对视一眼,心一狠,干脆就拳脚交加直接互相殴打起来。

  无他,这样不挑演技,且能够发泄他们心中一部分恐惧。

  两人尽情打架的场面迎来了更多看热闹的,嘻嘻哈哈声将搬运东西的声音都压盖住。

  就在笑声浓烈时,有人想要靠近他们简陋的屋子,一声哨响出现。

  海定军依照训练过千百次的动作,井然而出。

  多个队伍整齐划一,前后掩护,且随着第二声哨响,无情的箭矢朝着倭寇如同暴雨般疾射而出。

  倭寇的笑容僵在面上,打架的二人则在第一声哨响时就麻溜地抓了个之前的同伙准备挡箭。

  第一轮齐射后,是从后方出现的海定军射出的第二轮箭矢。

  几轮冷箭下来,倒下倭寇不少,进一步引发惊惶。往两旁林子里躲的倭寇也遭遇了陷阱和袭击,唯有直接往后逃跑的运气最好,但也隐隐能听到泊船处响起的喊杀声,逃兵心中恐惧更甚。

  有彪悍奋勇的倭寇抽出武士刀,组织人手来冲击伏击他们的海定军。

  正面的比拼厮杀开启,但海定军无情的阵型又将敌军划分开,且完克对方武士刀长的优势……

  宋宴清指挥着队伍向前攻击的节奏,段海和展勇在左右两方侧翼指挥队伍,一场反过来的劫杀盛宴开始了。

  鲜血将地面染成褐色后,几个机动海定军兵卒混到倭寇身后,面色古怪地开始喊:“我降!我降!”

  正是当地口音的兵卒,唐小猫算一个。

  这种自己人喊投降的场面,他们还真是头一回见。

  但效果居然挺好!

  那些本来就不是倭人的贼寇顿时也不想拼杀了,恐惧地嚎叫着我也降,又在“放下武器、投降不杀”的劝降声中面带恐惧地放下武器。

  他们被迫成为倭寇,是因为面对倭寇的死亡威胁,上了贼船便不能变回“正常人”;如今亦畏惧杀倭呈现一种恐怖效果的海定军。

  投降了,至少不是现在就死。

  不降也无妨,海定军本就胜券在握。

  但有降兵出现后,胜利的号角提前吹响前奏。

  再之后的事颇为顺利,将投降的倭寇先绑了,让降兵挑选作保,那批穷凶恶极的直接当场杀了,余下的分开看管。

  有一个被杀的,宋宴清印象深刻。

  对方剃了倭寇的头,但一口地道洋州话,愤恨地对着海定军的人说——“你们为何不早些来,我本也是良民。”

  另又有一个人对他愤恨喊道:“你从前也不是个好人!只差没杀人这一桩而已。”

  唏嘘刚生,宋宴清赶紧收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