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群不知从哪冒出来的乱民数量不少,随意扫上一眼就知道比兵士多上太多,甚至可能是几倍。可当兵士们拔出武器来,人群开始害怕后退,无人敢于送命。

  兵士们也就能判断出来,面前只是一群普通流民罢了,绝非什么悍民。

  如此低下的战斗力,除了人数和运气的因素,想象不到他们是靠什么闯入了别宫。

  但很快,随着人越来越多,有人发现优势试图反抗。

  鲜血和兵士们的冷面让人群见识到军队的冷酷,冷却发热的头脑,恐惧以更庞大的规模复苏,令人往后退去,回到了本就被他们占据的西边角区域。

  西边角的位置本安排给看守的宫人居住,有大排通铺的屋子,也因为原本有人住东西多,更方便闯入者挤在一处居住。

  至于宫廷深处更繁华的地方,他们完全不敢染指。

  毕竟偷住了主人家的下人房,和住了主人的主人房是不同的概念。梁父原本还抱着等他们熬过这阵,就带着人继续往前走的希望

  若是他们走时,只破坏了一点“小地盘”,主人家应当不会太过于气怒吧?

  即便是整座宫殿中最为寒酸的小屋子,他们也住得十分满足,比在外面风餐露宿好得太多。

  军队来临后,梁父就知道自己想多了。

  说白了,他只是个有点威名的农人,顶多只是因为人够义气兄弟多些,实则没见过什么太多世面。他也不知道怎么混成了这支流民的首领,每日操心地管老管少。

  如此卑微的身份,冒犯了天子——天底下最为贵重的人,怎么会被放过呢?

  在众人急需他的时候,梁父直接把自己吓晕了过去,让本就慌乱的队伍变得更加茫然,使得兵士的驱赶异常顺利,很快成功将人赶进巷子里。

  占据有利地形后,只需要几十人就能威吓住这群乱民,哪怕出事动起手来,也十分方便。

  将乱民驱赶到目的地,布置好看守的人,展勇回来报告。

  “人数恐怕有七八百,青壮年多,老人孩子不算多。是从西北边来的流民,据说走了有一个月,领头的他们还没供出来。”

  “他们怎么进来的,原来看守那群人呢?”

  “看守的人被关了起来,怎么进来的尚未问出来,乱民人数太多,不好进去抓人。”

  “去找关人的地方,同时把乱民里的首领找出来。”宋宴清皱着眉定下行事方向,随后他回头对几位兄长道,“他们肯定不知道父皇要来别宫,否则哪有这么大的胆子。”

  “已经无关他们胆子大不大了。”宋承宇道,“别宫被弄成这副模样,父皇定会暴怒。”

  这座别宫乃是宋齐光的心头好,据说有些是他自己的设计,更是挨了无数骂名建造而成,他在民间的名声因此弄得更差。有着许多阻力,他还是坚定地建成了这座宫殿,可见喜欢。

  今年冬日他们长途跋涉而来,路途上的辛苦也必然会让宋齐光对接下来躺在别宫享受有着更高的期待。

  还没进自己的别宫,这地方就被一群人不问强住,弄得乱糟糟的,可想而知易怒的君王将会有多生气。

  宋云志想了想,道:“父皇在别宫弄了个药泉,据说要日夜用药养着,一日也不能断的。”

  话外之音,只要这些人住进来了不止一日,药泉铁定“完蛋”了。

  关人之地很快找到,解救出被关押的看守宫人。

  知道是七皇子率兵来了,看守别宫的负责人——年迈的大太监,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诉:“小的们被他们神不知鬼不觉地下了药,当天夜里又吐又泄,那些人从里面打开门,闯了进来,手下的人拼命抵抗,可那些乱民人数实在是太多了。”

  “圣上的药泉啊!那里的药都被这些贱民抢走挪用了,药泉也被他们毁了。殿下,都是这些贱民、不,罪民的错啊!”

  他看守失职,实属无能,这回恐怕没有什么好果子吃。为了自己的小命,自然得把乱民塑造得更厉害、可恶一些,己方的无能是不能提的。

  老太监哭嚎时,梁父被自己人喊醒,在刀剑对着乡邻相逼的情形下,他抖着腿咬着牙站了出来。

  有了关键人物,完整的消息收集得很快。

  原是流民,有人指路,能人翻墙,巴豆助力,拿下别宫。

  听着挺胡来,但一群饿鬼外加病鬼就是拼尽全力干成了。

  就连梁父回想起来,都觉得这一切很是陌生,好像不是他们这样的人做的一样,有点太容易了。

  面对大太监的控诉,梁父努力证明自己是个良民:“我还叫人给你们送粥哩!一顿都没饿着你们!”

  但这些过于仔细的细节,再多也是没用的。

  宋宴清心知——这批流民成为了某些人报复戏弄宋齐光的工具。

  他们闯进别宫折辱了君王的脸面,这就是他们最大的罪,哪怕流民中有个乱世菩萨,也绝对得不到宋齐光的谅解,他们只会面对君王无情的怒火!

  宋宴清沉默地走出审问的屋子,到外面喘口气。

  屋子里,展勇还在审问更多的信息。

  宋宴清听到看守太监害怕的控诉,让他们将乱民全部抓起来。

  似乎生怕这群流民跑了,他成为承受怒火的第一人。老太监已经意识到哪怕流民都被抓住,自己也不会有什么好结果,但也只能抓住最后的救命稻草,试图拯救己身。

  而梁父则碎碎念着他们的迫不得已,以及背后的真凶。

  注意到大哥等人也跟了出来,宋宴清低声问道:“父皇会如何处置这些人?”

  宋承宇想了想,道:“如果只是意外,倒有三分侥幸。眼下这情势……”

  眼下的局面明显有人在背后推动,这种如同故意羞辱的对待,让一群泥腿子抢先住了帝王的别宫,必定会令宋齐光勃然大怒。

  宋齐光并不惧怕名声的损坏,所以他很有可能会为了泄怒、证实背后算计者谋算的无能,而杀光这批人,如同屠杀猪仔一般。

  知晓的人不少,宋宴清如何也瞒不下来消息。乱民也会自己老实交代,他们多是一群没多少见识的人,也不会信任他,根本无法控制。

  闯进了皇帝的别宫,住着太监的屋;迫坏了帝王的药泉,扭头给关押的人送粥……

  “乱民人如此多,不好恢复西边角这一带的原状,其他地方还可以救一救。”宋云志道,“但父皇恐怕最看重药泉和威信。”

  两样都是禁忌。一样对宋齐光来说是健康、另一样亦是他无法舍弃的帝王脸面。

  倘若一个帝王完全没有威信,那么他将失去一切,甚至生命。所以这些迫坏了他威信的人,都即将面对世上最大的残忍——死亡。

  宋齐光那样的疯子,你甚至不必疑心他知晓后会不会发疯,他一定会。

  “可怜这群流民,被人诱骗过来惹怒父皇。”宋怀信叹口气,甚至还摇了摇头,感慨道,“如此多的人啊,不知明朝谁埋骨?”

  宋宴清的记忆被宋怀信的话串联起来:“我们今天遇到那些人,也不知圣驾将临的消息,他们或许——也全是流民!”

  “那他们应当发现了,我们要往别宫来。”

  “那个捡牛粪的,是想要拖延阻拦我们吗?怪不得——”

  “口音!他们的口音相似,肯定是一处的人。”

  在山上打柴火的汉子妇人是流民、在地上割草的小孩是流民、在地边分草根的幼儿也是流民、给征人埋骨的是流民、说要拾捡新鲜牛粪却刮出了满脸血的青年亦是流民……

  他们如此鲜活,绝对不是图片上的匆匆一览,而是一条条活生生的生命。

  他们会哭、会笑、会流血流汗……

  宋宴清觉得十分痛苦和恐惧,这份痛苦和他己身的安慰无关,但冲击着他的灵魂。

  就好像那些流民的灵魂从凹陷的眼眶中飞了出来,他们用生命的无力感,将他这个来自异世、活在太平中的家伙软禁。

  我要怎么做呢?宋宴清问自己。

  他已经十分清楚,自己在宋齐光心中的份量有限,他或许讨喜一些,但也只是个“好玩一点的玩具”罢了。

  很快,挣扎的痛苦驱使着宋宴清做下了冲动的决定。

  他把宋承宇三人喊进收拾出来的前侧殿屋中,对宋承宇三人道:“我要放走他们。”

  “七弟!”宋怀信惊讶出声,他不敢想象宋宴清这么做的后果。

  把这群踩了帝王脸面的乱民放走,那么谁来承受宋齐光完全可以预见的恐怖怒气?答案自然是放走乱民的宋宴清。

  “不、老七你不要冲动。”宋云志也觉得太冒险了,他反问宋宴清,“你以为父皇不会对你动手吗?他——”

  “他甚至打死过自己的亲生女儿,是吧?”宋宴清也反问回去。

  宋怀信看向门外:“你知道?”

  门外无人,宋宴清特意赶了人,不让人靠近。

  “我知道。”宋宴清说,“我还知道他派禁卫军围剿过京城,险些让京中世家和勋贵们和他一起去死,他是个疯子。”

  “你知道,你还这么做!”宋承宇带着怒气,第一次斥责宋宴清这个小弟。

  宋宴清的手挎在新的剑上,身后还披着宋怀信送的披风,脸上是没有掩饰的愤怒。

  宋承宇注意到了他的愤怒和他的动作:“老七,你想对我们做什么?”

  宋宴清意识到自己的动作让人误会了。

  但误会并不大,正合他意。

  “对不起,大哥。”

  宋宴清并未干拔剑那等血腥的事,他称得上脱胎换骨,对上屋子里的两个菜鸡兄长,和另一位身手不错的英武兄长,在武力值上他属于超凡范围。

  吹个牛吧,六哥宋曲生不在,其他五个哥加起来都不够宋宴清打的。

  于是宋宴清不客气地一拳干倒了没太多防备的大哥宋承宇,并且转身就借用宋云志的身躯将他和宋怀信一并拿捏。

  他的力气大得惊人,宋云志很难不怀疑——是不是真的有神降。

  宋云志不信佛,但除却神佛,又如何解释那样的神力和七弟菩萨般的心肠呢。

  宋怀信从来不知道自己那么弱,好像自己那点挣扎毫无用处。

  把人捆好后,宋宴清贴心地用干净布给他们堵嘴。

  宋怀信和宋云志没有太久的反抗时间,整个过程还有点懵,是以都没出声。唯有宋承宇喊了“来人”,可惜外面是宋宴清的人,被他厉声呵止,不许进来。

  被捆绑的三兄弟,宋承宇格外愤怒,瞪着宋宴清。

  他将老七视为自己人,却不想老七对他下手最狠。那一拳痛得他厉害,打的位置刁钻阴狠,短时间内他都是个半废人,动不得武了,回头还得好好养一阵。

  宋宴清好心解释:“大哥,谁叫你有文武双全的好名声,不打狠点父皇怎么相信这事你没掺和。”

  宋承宇可不是什么“幸运儿”,是被宋齐光敌视的出色长子。

  说着,他心虚地摸了摸自己腰间挎着的礼物,再看了三哥四哥一眼,转身出去。

  刚收了兄长们的礼物,转头武力制裁,宋宴清心中过意不去。

  但冲动之时,又哪里万分的妥帖。

  双脚跨出门扉,少年又转身带上了门。

  随着门缝变小、消失,宋宴清逼人的眉眼也消失在三人眼前。

  宋宴清到了外面,点了兵士里面最信服自己的兵士看守宋承宇三人。

  随后他来到西边角,看到了巷子里甚至冒起了烟雾,不知是在熬药还是做饭,真是好气又好笑。

  展勇把梁父带了过来,等待着将军的审判与决定。梁父则握着手里半路多出来的纸团,没吭声。

  宋宴清注定要辜负手下的预判,他将做出一个让手下兵士不理解的决定。

  宋宴清说得还算好听:“将他们都赶出去。”

  展勇等人错愕,看守宫人中的大太监跳了出来:“七殿下!您这是在干什么?为什么要把这群罪民都放了。”

  有了他提点,梁父等人反应过来——他们要被放走?

  “多谢七殿下!”

  “谢谢将军!”

  “殿下长命百岁!”

  听到这群人的声音,看守大太监更为生气,跟随而来负责洒扫的太监也不满道:“七殿下,你这是偷放罪民,违抗圣意?”

  “父皇会喜欢在别宫里关着这么多不知道从哪儿来的流民?”宋宴清淡定地回应。

  他知道,“解决”了宋承宇三人,他还将可能面对兵士们和这群太监的反抗。

  但兵士是他的手下,他已初有将军的威严,相信自己能掌控住场面,只要宋承宇等人不在;太监们是忠心的走狗,可宋齐光本人也不在。

  何况——流民真的人很多。

  头上也扛了个五品官位的太监只觉得他强词夺理:“七殿下!虎威将军,你的职责是来看护别宫,这群人闯入别宫,冒犯圣威!当看管好了这些人,等待圣上裁决。”

  “将军如此肆意行事,可有把圣上放在眼中?”大帽子也扣上来了。

  宋宴清扫一眼展勇,随即对这太监道:“圣意本将军听得清清楚楚,叫你洒扫宫廷,有叫你管我吗?你是我爹吗,我非得听你的?本殿下偏要把他们都放了!”

  没人敢当宋宴清的爹,敢应会死。

  只手下兵士还在犹豫,宋宴清对着梁父等人一挥手,求生大军出动。

  面对已经失去阻挡之心的兵士,人数和生存的勇气让流民们看起来变得迅猛了,一种别样的力量感涌动在他们身上。

  在宋宴清呵斥声中,兵士们做了退让。

  宋宴清看向展勇的死人脸:“怕什么,你头上又不是没人。”

  “将军,我们亦是帮凶,何况……何况你一个人都没留。”

  “不会,有人留下了的。”

  展痛随着将军的目光望去,发现流民如流水般冲出去后,的确还留下来一些人。

  他们中有面带病容的、有年老不堪的、还有身体残缺不能跑的,探出头来看着离开的人的背影,那些人里有被他们赶走的亲人。

  流民中老少不多,是因为有更难活下去的亲人早已做出了抉择和牺牲。而此时,是又一次的牺牲与分别。

  展勇不再说话。

  又有人开口:“将军,倘若圣上要抓,只怕很多都逃不了啊,她们又能跑到哪里去。”

  “人总是要死的。”

  宋宴清心想,管他未来能活几个,可眼前这条生路,他想给他们。

  “好了,废话别那么多。”宋宴清发话道,“赶紧收拾吧!”

  这话催那些太监们,也催兵士。工程量太大,保安队也得一块干活了。

  ***

  别宫外,流民们成功地跑了出来,让那些在外等待的人错愕又惊喜。

  梁父没第一时间找儿子,而是抓了村里那个科举考得人都傻了的中年童生,让他给自己读了一遍纸团上写了什么。

  在那位小将军、殿下靠近了一瞬后,自己手里便莫名其妙多了这纸团。

  自己等人能被放出来,便是因为那位殿下心善,既然如此,纸团所书肯定不会害他们,反而帮忙的可能最大。

  弄懂纸上的内容后,梁父想想觉得可行,便当即让大家分散跑路。

  “实话实说了!那是皇帝的宫殿!”

  “一窝蜂儿地跑,一下就被抓回去了,大家各自逃命去吧!”

  “还会被抓回去嘛?”有人看不懂情形。

  “你知道个屁啊!没看到是那位七殿下硬把我们放了,其他人都不想放我们走来着!”

  “万一皇帝到了,又要抓人呢?”宋齐光在民间的名声可不好,甚于猛虎。

  这样一说,大家伙立马懂了,但分散的队伍还是不多,很多人跟着梁父才心安,想着别人都走了,那自己不走也没事,可如此想的很多。

  梁父只能头疼地骂人,强行划分了队伍,胡乱指了些方向,同时还给一些机灵人布置了点差事。

  等到身边只剩下五十人时,梁父找到了儿子梁山。

  知晓儿子聪明,梁父又把纸团上的内容跟儿子复述了一遍。

  梁山疯狂点头,对于把那些故意害人、不把他们这些民当人的官吏也拉下水,他十分赞成。

  听完了全程,梁山问道:“那个七殿下是哪个,长得有什么特点?”他想把恩人对上号。

  “是那个最年轻的,披着红袍子,心好,怪不得长那么俊。”梁父对恩公的颜值表示认可。

  梁山也就知道了——是那个给自己抛了药的。

  他忽地想问:那他呢?他怎么办?

  但看看身边仓惶逃命的家人、乡亲,和一乱就开始憋不住想说话的老爹,梁山还是没问出口。

  即便是问出来,他们又能做什么呢。

  同样不信神佛的梁山还想起了以前去过的庙宇殿堂,突然懂了为何有那么多人去求神拜佛。

  他祈求,好人平安,坏人死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