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皇,游河都快开始了,儿先下去?”
龙船的二层之上,被宋齐光“拘留”了有小半个时辰,宋宴清没耐心地自请离去。
然而宋齐光将他叫来,目的就是不放他下去。
“安心坐着。”
“吾儿不是甚是孝顺,陪父皇坐了一会儿就没了耐心?看来往日之言,都是欺君。”
宋齐光熟练地给频频往外望的小儿子扣上一顶大帽子。
不陪着美人玩闹,也不醉饮欢宴,反而留了宋宴清在身边,这可稀奇得很。
宋宴清想了一阵,猜测是自己一下“招惹”的小娘子太多,像是行事太没分寸,被昏君知晓,才有了今日之举。
但宋齐光自己更不是什么好人,自雅集回来,身边那位莫家的美人隐退,又换上了新人。
换作别的时候,当孝顺儿子也没什么。
可今日宋宴清尚有计划要进行,不能陪昏君耽误时间。
宋宴清便回头道:“父皇,你故意的吧,拘着儿子做什么?儿难得出宫,见到如此热闹,待回宫后母后阿娘、五哥六哥问起,儿什么都答不上,多没趣。”
宋齐光睨他一眼。
“你自己惹的事,心中没数?七八位小姐给父兄写信,控诉你的恶行。”
宋齐光说着,一瞥窗外:“此船高于诸船,诸景皆可收揽于目。闻你目力、耳力极好,正可与你老父做个耳报神。”
“总之今日,你就安心在楼上待着。”
于这届百花宴而言,像宋齐光这等都属长辈,不好下场游河,入得小娘子们的船。龙船行于河上,只得远望之兴味。
宋宴清:……“父皇,你还年轻着呢。”
按照年岁,宋齐光也不算太老。毕竟宋宴清认知中,大部分老人能活八九十岁。
不过他精气衰败得厉害,眼目远比同年岁的人沧桑些,也就靠着皇宫御医们的保养之道、以及顶级的供给勉强维护着面皮上的些许光彩;再有人靠衣装,也能加持一二,令得他整体看起来还好。
对比宋宴清之前曾用“三十来岁多年轻”夸耶太傅,此时此刻纯属昧着良心瞎夸。
但他演技好,说违心话时面上看不出丝毫破绽。
宋齐光看他一眼,转而想起自己身体的真实情况,皱眉道:“聒噪。”
宋宴清讨好不成,开始换招,开始阴阳怪气:“父皇怕是只想听那些小美人说话吧。”
龙船人停驻在河面上,如浮山般,一动不动。而河面上其他船只,则开始缓缓游动。
自对岸而来的十艘专供女郎们乘坐的大船,样式相仿、只略有区别。
此时并未有雪,但十艘船都在船上用精致的白色布匹、丝棉、皱纸等物仿造出冬雪的景致来,再于冬雪之上,以喜庆的红色点缀,恰如冬雪天里的那抹暖意。
适日阴,北风无情在河面上刮过,更添两分朦胧之色,谓之雪船。
给年轻男子乘坐的大船,则朴素许多,都是船原本的漆色,只精巧地摆放了许多新鲜花草在船的里外,戏称为花鸟船。
宋承宇四兄弟被分开邀约,一人在一艘大船之上。
这会儿,宋承宇身边坐着位王家的年轻郎君,雅集上两人碰过面,扯着诗词文学,便能相谈甚欢。
但王家郎君今日少不得比之前再多谈上几句。
“大妹现下也在船上,不知是那一艘。几日不见,也不知妹妹与他姑娘是否相处得来。”
接着王家郎君身边的那些人,开始含蓄地夸奖王家小姐,谈起这位小姐的几桩事来。好比心善,常参与赈济,性情和气等等……
略谈几句,王家的年轻郎君立马用眼色制止其他人。
宋承宇笑面相对:“王小姐与母后一般,都是善心人,不愧出自书香门第。”
宋广骏身边则被谢家人占据,宋云志与宋怀信平时声名一般,但此时也被环绕着,听着各家的郎君含蓄想念、担忧各家的姐姐妹妹。
宋广骏与宋云志适应得极好,唯独宋怀信没什么话好说,并且开始疯狂想念宋宴清。
假如七弟在,七弟一个人就可以对聊这许多人了。
宋宴清不知道自己在被某位兄长想念,他看着两边的船只就要相遇,开始看热闹、也当起耳报神。
“一号女郎船,好像挂出来一幅画。”
“有个侍女出来了,说诸位郎君可以仿画一幅画、或者是在一柱香内画出更好的画,便可登船,一赏女郎们佳作。”
“定多是展示绣画的。”宋齐光挺有经验。
多年前,他也是其中一员。
可如今北风在河面上吹过,被透光不透风的帘幕遮挡,不必进船内,就能叫他感知到冬日的冷酷与身体的衰老。
再回想起模糊的当年之事,甚觉年岁时日流逝之恐怖。
宋齐光拉了拉肩上的黄色披风,目光也跟着小儿子望向窗外。
少年人不觉得风冷,挡住了一大半的窗,还在继续汇报下面的情形。
“大哥好像画了一幅画!我看不清画了什么,都怪父皇。”
“又有船靠近,好像是二哥——,也交上了画,还是看不清啊。”
“三哥的船也靠近了。”
感伤便无声地退散,宋齐光皱眉:“你看仔细,怎会相聚到一起。”
凑到一堆去,那还有共乐的兴致,倘若年轻人闹将起来,说不得还会把好好的大型宴会弄得扫兴无比。像这等大型欢宴,都有其潜规则。
金本为君解忧,也凑近船上窗口。他认真看上两眼,开口道:“七殿下许是认错了,那凑上去的不是三殿下在的船,西边的才是,再过去两艘,是四皇子的。”
宋宴清认错:“哦,原来是我看错了。”
但再接着,这小王八蛋又弄错了几次,还故意把下面的热闹说得很有意思,到紧要处偏又闭嘴,弄得宋齐光真想给他两脚,踹下去船去算了!
只两柱香,宋齐光就重新下了命令:“你闭嘴吧。”
宋宴清伤心地回头:“父皇,不是你要儿子当耳报神?”
宋齐光当着他的面,望向张遇之。
不想挨打的宋宴清就老实闭了嘴。
不能说话,宋宴清又无聊地摸起了一绿一橙两个橘子,在手里抛着玩。
少年还时不时给宋齐光投来友好机灵的眼神,仿佛在说——“父皇,你不要不高兴”。
宋齐光完全没被哄好,只觉得他烦人。
开口说话烦人,不说话也烦人。
往常把这小子溜得远远的,才得安宁几日。但通常要不了几日,这小子又折腾出别的事来了,整个儿就是不得消停。
他怎么就一时糊涂,怕这小子用自己教的曲跑出去骗小姑娘,就把人圈在身边呢。
当下宋齐光拢拢衣服,站起身来,往船下走去。
宋宴清想要跟上,被一句“将七殿下留在二层”,就被迫关在二层。
而宋齐光自己则是来到了一层,舒心地就着火炉、用起了温热的佳酿。
二层上,宋宴清探头看着下面,心内开始骂昏君。
什么毛病啊!
自己看不得热闹,还不让人看。
不过宋齐光这一举动,对他的计划造成了极大影响。
在游河之时,不能光明正大当“指导老师”,难不成他要爬墙去指导吗?那可能真会被当成贼人抓起来,上演一出我抓我自己的好戏。
那可不成。
一旁,张遇之亲自守着二层到一层的楼梯口,黝黑的面庞上带着十足的警惕。
可不能让这位皇子跑了下去。
否则七皇子会如何他不知道,他本人肯定会倒霉。
宋宴清拍拍他的肩:“张将军,你放心,我是你的下官,不会以下犯上的。”
就算对着昏君,他也不是无法无天,胡乱冒犯,只是话多一点而已。其他人在昏君面前太听话,才显得他格外大逆不道。
宋宴清又来到窗口,脑中想着办法。
他望着下面,很快便发现有两艘女郎的雪船挨在一块儿,跟每一艘船都靠近一下,然后再撤离,就好像在寻找着谁一样。
中间自然也有停顿的时候,考验其他想要登船的男子,但很快船只就继续出发。
在此过程中,漂亮的雪船后方又多了两艘花草船。
奇怪的队伍逐渐扩大了。
期间,宋宴清也总能听到粉丝值增加或者减少的提示音。
宋宴清看了一会,很快判断出来——这两艘船,果然是在寻找自己。
——“系统你看,真是令人感动的双向奔赴啊!”
【真是奇怪的人类群体啊。】
【为什么挑衅反而让人对宿主你产生粉丝值呢?据系统检测,两艘船上的人对宿主的粉丝值还在逐渐增加。】
——“那当然是因为我有用。”
——“你看她们像不像原本没有多少名气的练习生,因为我,今天突然多了不少关注度。”
系统懂了:【合格的练习生,必不错过任何热度!】
【所以应该有热搜——我和保安小队长的爱恨情仇?不对,是我们和公司老板小儿子的深深纠葛!】
——“你比热搜懂热搜。”
——“现在,让我们给她们一点提示,快速找到我这个重要人物。”
姑娘们的主动,几乎为宋宴清解决了“宋齐光”这个大麻烦。
在这种时候,宋齐光绝对不会当一段风流雅致故事中的扫兴人物。他对小姑娘们更为宽容,愿与小娘子们划河而住的先情可证。
主意既定,宋宴清扯下一段窗户边的纱帘,又打结绑了些显眼的花上去,随后将长长的纱抛出抛出窗外。
风吹得出窗的纱层一张,仿若华美大船飞出的美人,十分惹眼。
“唉!龙船二层的窗户,好像是有个东西在风中飞。”
“像是纱帐,可上面还绑着花。”
“一二……七,纱上共是七朵花。”一个聪慧的小娘子道,“是不是我们找的七殿下就在龙船之上?!”
“再近些看看。”
再近一点,年轻眼力好的女郎们和公子们,就能看到窗口后俊俏少年郎那张笑容灿烂的脸。
宋宴清确定两艘船看见了自己,把纱帘收了,淡定地站在窗口处,等待着“公主们”来拯救他这个王子。
莫家小娘子在其中一艘船上。
爬过墙后,这位小娘子就变得愈发胆大起来。
她断言道:“七殿下肯定是被圣上关了禁闭,出不来了。”
“圣上英明。”
另一位小娘子夸赞替她们出气的君王,心道君王十分近人情,会管教自己的儿子。
“那我们的计划岂不落空了?”
“不。”莫家小娘子鼓动其他人,“我们再让船只靠近些,去唤七皇子下来。”
“只要我们人稍微多一些,说明白只是君子切磋,圣上应当会把七皇子放出来。我们唤了,圣上却不不放七皇子出来,那也能知道七皇子本人是否是大家了。”
第二种情况,说明七皇子本事不济,或者圣上断定放他出来露脸比不应“战”更丢人。
一群住在边缘处,但又苦练各种技艺、试图出挑的小娘子们,怎会甘愿错过这次机会。
何况有莫家小娘子打头,这位的姑姑便是圣上的身边人。
小娘子们的消息没那么灵通,还不知道宋齐光身边的美人已经再次刷新。
但已知的信息和心内的躁动,百花宴前在家族里受到的重视与叮嘱,已然足够促使一群小娘子们共同做下极为大胆的决定。
莫家小娘子大胆打头,同时她发觉自己已经吸引了许多人的注意,顿时变得更加自信。
那份自信,使得本就美丽的年轻小娘子愈发光彩夺目,也看傻了一些少年郎。
发现女郎们的船只靠近,龙船上的将士喝止。
金本出来,得知女郎们的意思,跑回去跟宋齐光通禀。
“圣上,好些小娘子邀七殿下上船,指点一二。足有两艘雪船,另后面还有花草船三四艘。”
待金本说完,龙船外响起小娘子清脆的请求声。
“圣上英明!且放七殿下出来吧。”
“放七殿下下船来吧,我们不惧指点,只求精进……”
二楼的宋宴清:感动。
接下来我一定毫不藏私,努力给你们打造更完美的舞台!
数十声后。
宋齐光看一眼二楼的楼梯口:“还不滚下来。”
宋宴清从楼梯上飞快地滑下来,最后轻盈一跳,踩在稳当的船板上:“父皇有何吩咐?儿定照办。”
“不许提起朕与齐先生一个字。”
原来还有那段无人得知的“师生之情”的缘故。
宋宴清爽快点头:“儿知晓轻重的,父皇放心。”
少年的眼睛往外飞:“那儿子……”
“出去吧。”宋齐光道,“都是些姑娘家家,说话客气些,也知礼些。”
畅音阁中都是技术大佬,宋宴清偶尔还会特意安排时间去“放松”一下。
每次去,宋齐光必会知晓,又见过宋宴清展现的“天赋”,故而相信这混小子没糊弄那群小姑娘,只是一下招惹那么多个,当真是——
真要五毒俱全了。
宋齐光摇头,长长地叹了口气。
金本小心问道:“圣上、为何叹气?”
“你不懂,替朕温壶女儿红来。”
外间,宋宴清乘坐小舟,在众多视线中吹着北风来到最近的女郎们的雪船上。
登船之后,只能停留在外舱。
另还有两位公子哥等着,宋宴清一眼扫过——都是俊俏的。
难道其他人能不能留下来看脸?
那稳了。
“学生游社见过七殿下。”
“学生东星剑、见过虎威将军。”
两位瞧着二十许的青年主动对宋宴清行礼。自称学生,说明两人功名加身。
宋宴清观之服饰,辨认出是两人皆是举人,当下客气回礼。
待他坐下,隔着纱帘有侍女出声。
“请七殿下应试,考题就在面前,也请其他公子噤声。”
除座位和给客人的茶几外,外间船舱中间摆放着桌案,其上则是两种乐器,一种极像是筝,另一种宋宴清认识——是筑。
但不知是不是故意的,筑那用来敲击的竹尺在案上极不起眼,几乎被筑和另一种乐器挡住。
宋宴清在筑面前坐定,抬起双手,作势要丢人地开弹。
但他的手放在其上,就是不落下去。
随后宋宴清肯定道:“你们定要戏弄我的。”
少年收回手,仔细找了下,在一些失望的小声音里,找到竹尺。
筑这种乐器,宋宴清其实用过,还特意学过一点。
他试了音,弹奏着自己为了满足兴趣学的短句。
“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
《渡易水歌》又名《荆轲歌》,亦是宋宴清第一次听闻筑的契机。
宋宴清并无荆轲一去不复返的慷慨,亦无高渐离好友将逝的怆然,但自有横跨时间与空间的怀念与感慨,情绪浓缩到一句歌词里,足够化成后人的怀念感慨之情,直接征服一众爱好者。
过了好一会,筑的余音完全消失,才有人开口。
“七殿下果真厉害。”
“某远不如也!”
小娘子们:!
真的撞上“年纪轻轻”的大家了?
小娘子们对望几眼,然后纱帘被推开,清雅的香风涌动。
“见过七殿下。”与“见过将军。”的声音一道响起。
听起来是喊两个人,实则是宋宴清一人。
宋宴清嘴上:“诸位小姐不必多礼,都起来吧。”
心里:都给我叫老师。
可怜他在现代刚混到出道,还没尝过当导师的威风就穿越了。
随后宋宴清看向另一种乐器,问道:“另一种不必考较吗?”
莫家小娘子快人快语:“不必不必。”
其他人亦是统一认可,出声的、点头的皆有。
有筑之一句,已经证明了宋宴清于乐曲上的能耐,哪怕他只会一句。
宋宴清:那就好。
另一个我还真不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