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古代言情>日东月西之处【完结】>第266章 关于安洁容

  十二点过五分,安洁容准时出现在了路口的位置。她穿着超市工作人员的蓝色制服,里面是一件半旧的绒线衫,头发被随意地挽起,小臂上还套着两个同样蓝色的袖套。她走在路上的模样平静,脚步也不快,仿佛这只是一次再过普通不过的午休。但是从昨天晚上开始,安洁容就在跟政府人员的对话后久久无法平静,或许说她的肉体总是平静地,但她的灵魂容纳不进那副宛若死去的躯壳。所以她忍不住地问,安其远是不是还活着。当对方给以她肯定的回答时,安洁容内心涌现出一种不像是喜悦但也不像是悲伤的情感。她说不出口自己的想法,因为她也不明白自己那一瞬间究竟在想些什么。

  她想,她可能是庆幸的,庆幸他还活着;或许她也是愧疚的,愧疚他活得跟自己毫无关系。再或许,往更加黑暗的内心走一走,她还有那么些为难,她为难在经历了这些事情以后,到底要如何去面对安其远。

  或许,他还不如就此死去,这样自己也可以如同这副行尸走肉的躯体一般让灵魂也跟着死去。

  安洁容想,她还真不是个东西。

  当她走进咖啡店的一瞬间,温馨的布置,轻柔的乐曲,还有——背影——一个跟自己的记忆完全不相符的,高大,强壮,属于成年男性的背影。

  她的孩子长大了。

  可她却完全不知道任何的细节。

  他到底是如何长大的呢?安洁容问自己,是在自己的忽略中长大的吗?是在自己的抛弃中长大的吗?他到底是怎么长到现在这个年纪的?他是怎么可能长到这个现在这个年纪的?孩子的生命力当真顽强到如此不可思议的地步吗?

  还是说,不在自己身边的安其远,终于安全长大了。

  安洁容的呼吸变快了,她慢慢走上前,听到脚步声的安其远没有回头,从她推门而入的那一瞬间,安其远就认出了母亲的脚步声,但他并不着急回头看她的样子,反而闭上眼,用力回忆了离开自己之前母亲的样貌,所以当她真真正正来到自己面前时,安其远看着她的样子,出声道:“你老了。”安洁容呼吸一滞,不知如何开口。

  她的脸的确是变了,跟以前的样子不同,以前的安洁容是一张年轻的脸,但她脸上的每个角落都布满着沉重的老气,仿佛一张衰老的面具轻轻地附身在她的脸上,而现在的安洁容是真的老去了,连年轻的面容都不能再见,变成了一张真正的,中年女性的脸。安洁容就这样站在桌边,她也一瞬不瞬地看着眼前的安其远,他长大了,真的长大了。模糊的五官变得整齐,漂亮的棕色头发和琥珀色的眼睛,只是皮肤还是一如既往的白皙。安洁容已经很难从他的脸上看到小时候那种卑怯的神情,他的神色舒展,自然到让她觉得恐慌。

  安其远见她一直站着,便出声道了个“坐”字。安洁容便依言坐下了,她不敢整个人都坐下去,只是堪堪地占了半个凳子,两只手无措地放在膝盖上缴着。安其远再次开口道:“我听说你搬了出去?”安洁容没有说话,也没有点头或是摇头,她只是静静地坐着,听着,跟安其远小时候一样。只不过这时的她并不是不想开口,而是无法开口。听着他叙述着这个事实,她似乎也没有什么其他可说的话。安其远也静静看了她一会儿,才继续问:“你在送走我后不久就搬走了,为什么?”

  安洁容还是没有说话,她依旧不懈地在桌子底下缴着自己的手指,不知如何回答。她要说什么呢?感觉说什么都是在狡辩自己的罪行。她之所以离开那个房子是因为没了安其远,她终于彻底理解到那只是个房子,而不是自己的家。很早以前,在她的亲生父母相继去世后,生活让她不得不跟自己没有血缘关系的继母继续捆绑的时候,安洁容就告诉自己,这个房子是自己的家,是自己的,也只是自己的,跟那个女人毫无关系,哪怕以后抛弃了一切,她也不能抛弃这个家。但事实证明,在她的亲生父母去世以后,这个房子就只是一个房子,再也不是她的家,她口中所谓的自己的家,不过是一断放不下的仇恨和执念罢了。

  直到安其远的出生。

  或许说,在安其远出生之前。

  当安洁容知道自己怀孕的时候,第一反应是兴奋的,她以为那个为她出轨的男人会因为这个孩子给她一个家。但她错了,那个男人的第一反应就是落荒而逃。但是安洁容哭了一阵,骂了一阵,也就算了,她还是抱着拥有孩子,拥有新的家人的快乐一天天大了肚子。她偷偷给孩子起好了名字,自作聪明地叫他安其远,好像凭着这一个小小的谐音这个孩子就能安全长大一样。她又偷偷攒下了为数不多的钱,在宜家里逛了一圈又一圈,量了一次又一次,给这个孩子买了一个新的摇篮。

  继母叫她不要乱花钱,她说新的太浪费了,过一段时间孩子大了摇篮就没有用了,但安洁容不为所动,其他孩子有的,即使再怎么浪费她也总希望安其远能有一个。她一边费力地在继母的抱怨声中组装着摇篮,一边挖苦着她是个没有孩子的寡妇,哪有资格跟她谈什么养孩子的事。她们就此又唇枪舌战了一番,最后谁也没说服谁,安洁容还是自顾自地装她的摇篮,继母还是自顾自地嘲笑她怀着孩子被男人抛弃的事实。

  但是她曾经是如此殷切地期盼过这个孩子的到来。

  可是生产孩子,养育孩子,陪伴孩子,每一件都并不容易。

  她没想到生产是如此地疼痛,产后又会有如此多的后遗症。当她忍着酸痛的腰背一次次在半夜起身喂奶的时候,安洁容整个人不得不被怨气笼罩起来。她的身材走形,不再漂亮;她没有充足的睡眠,也得不到应有的照顾。她的苦难,似乎在那一瞬间又全部变成了安其远的责任,无论她如何劝说自己,她最终还是无奈地疲惫了,疲于应付一个刚出生的孩子。

  可当安其远还是这么一点点,一天天地长起来了。

  哪怕是现在的安洁容依旧好奇,像这样都能养大的孩子,到底是什么样的怪物。那个时候的安洁容没有想到,这个孩子,无论她如何狡辩都是这个世界上唯一一个与她骨肉相连的至亲。

  在送走安其远之后,安洁容无时无刻不在那个房子里看到安其远存在的痕迹。

  奇怪,太奇怪了,他只是个不占地方的小孩,沉默又孤僻,没有多少玩具,怎么就能每时每刻出现在每一寸每一厘的土地上,来提示她是个抛弃自己孩子的母亲呢?她想到安其远在游乐园的样子,想到安其远在传单上画的自己,想到安其远那个堆满杂物的老旧摇篮。

  真是太奇怪了。

  安洁容向着,忍不住想去翻找那张画着她的传单,去看那张他刚出生时睡过的摇篮。

  太奇怪了,太奇怪了啊!

  她尖叫着,手上握着的只剩下两张没来得及扔掉的,游乐园的票根。

  但是没有用的,她找不回来了。

  她找不回安其远了,她也找不回自己的家了。

  直到那一刻,安洁容才反应过来,所有的这些恨和执念,都不是对安其远的。安其远从来不是造成她不幸的原因,只有她,才是安其远一切不幸的根源。所以,当高俱海他们救出安其远给她打电话的时候,她拒绝了这份来之不易的相见,她想,人的名字果然有着关于命运的魔力。她想,安其远的命运,可能就如同他的名字一般,只有在离开她很远的地方才能安全长大。

  时至今日,当她最终坐在现在的安其远面前,她还是在想,人如其名。

  安其远见她还是不说话,倒也不心急,他隐隐觉得安洁容有什么地方不一样了,她并不是因为不想跟自己说话才保持沉默的,可能是因为愧疚,可能是因为悔恨,但这一切都不影响自己接下来要说的话,因为对于安其远来说,他已经选择了割舍,那么无论安洁容作何想法他总有自己的坚持。安其远看着低着头沉默的安洁容,继续说:“我今天来见你,是为了跟你道别。”他静静等了一会儿,安洁容没有反应,他便继续说下去,“但这一次不一样,这一次,轮到我来抛弃你了,妈妈。”

  安洁容的肩膀微微一动,似乎想要说些什么,但是安其远等了许久,依旧没有等到一句话。他对安洁容说:“我从朋友那里听说了房子和遗产税的事,我知道现在的你应该支付不起这笔费用,所以我来向你提出一个建议。”说着他笑了一下,“其实说起来也不算是建议,因为无论你答不答应,我都已经下定决心要做这件事。”

  “我想为你支付这一笔遗产税,用来帮助你拿回属于自己的房子,但与此同时,我想要跟你断绝母子关系。”他解释道,“这两件事其实并没有关联,单纯只是我想做的两件事罢了。你可以选择接受或者拒绝遗产税这件事,但至于断绝关系这件事,我想,应该是没有回转的余地的。”

  安洁容至始至终低着头,安其远看不清她脸上的表情,但很快,她还是反应过来安其远的意思,疑惑地抬头问他:“为什么?”

  为什么,安其远说:“因为我可怜你,我可怜没有得到过家人爱的你,我可怜不懂如何爱自己孩子的你,我也可怜抛弃了唯一一个能无条件爱你的孩子的你。妈妈,我怜悯你,我恨你,我不原谅你。”他停顿片刻,等待着安洁容的泪水慢慢入侵她混浊的眼眸,“但是妈妈,我选择放过自己,因为我不想再重复你的可怜。所以我现在向你购买的,是最后那一点,可能有可能没有的,对我的美好期盼和爱意。”

  安洁容的眼泪没有掉下来,它们就在她逐渐清明的双眼里不断打着转,一圈一圈的,像是他们两个人之间纠葛着的,即将被斩断的羁绊。安其远看着她,看着她许久不见的脸,终于还是忍不住问她:“所以,有吗?”

  有吗?有的。

  她有的,她当然有!

  她曾经如此深切地盼望着,爱着肚子里的孩子!她曾经是想要好好爱她的!可是她不会,她不懂,没有爱流向过她,她自然也没有爱可以流向自己的孩子。生命中所有温暖的,美好的东西都离她而去,她已经精疲力竭,累到这份爱最后成了对于作为母亲的她的惩罚。她愤怒,她怨恨,而她的愤怒和怨恨却只能指向或是死去的父母,或是不在意她的继母和男人,那还有什么用?他们根本看不到,他们根本不在意,那她的情绪还能够倾泻给谁呢?

  只有这个孩子。

  这个,在千疮百孔后依旧愿意在传单纸上画下自己的孩子。

  可她搞砸了。

  砸得彻底。

  安洁容突然笑了起来,她微笑的样子像是被献祭的羔羊,她告诉安其远:“没有,我从来没有爱过你,也从来没有期盼过你的出生。”

  “你撒谎。”

  “我没有。”

  安其远沉默了一会儿,虽然猜到过可能是这样的结局,但他依旧不后悔自己的决定,因为他的感受只属于他,就像安洁容嘴里的真相也只属于她自己一样。安其远闭了闭眼,他将泪水吞咽回去,再次向安洁容提出要求:“我还有一个想要的东西,希望你拿到房子以后可以将它寄给我。”安洁容的笑容像是焊死在了她的脸上,她一动不动地微笑着,以至于脸颊都有些抽动。安其远看着她,说,“我想要那个摇篮,那个一直放在房子里的,我的摇篮。”

  安洁容的笑容终于再也支撑不住,她的嘴角颤抖着掉下来,双手紧紧握住自己的膝盖:“那个摇篮,那个摇篮……不在那个房子里。”

  安其远眼色一暗:“你丢了。”

  安洁容告诉他:“那个摇篮,在我现在的房子里。”

  安其远看着她,她的泪水在闭眼的那一瞬间滑落下来,滴落到铺着白色蕾丝桌布的桌面上。他看着面前这个熟悉又陌生的女人,想着她是如何一个人拖动那个巨大的,不实用的,浪费钱的摇篮走在路上的,想着会有多少人回头看她的挣扎,又想着她到底是为什么割舍不下那个摇篮的,想着想着,他又一次想到那三个字来,他同样带着泪水,笑着对安洁容说:“你撒谎。”

  安洁容最后深吸一口气:“我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