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古代言情>日东月西之处【完结】>第104章 落下来

  事情的主因似乎又回到了威胁这两个字上,龚倩想了半天,眼看就要回到临时过夜的房子,才想不明白似的说道:“我不知道老杨有啥能被威胁的,他孤家寡人一个,父母早死了,自己也没老婆孩子,最亲近的也就是阿华和他的爹妈了。况且你要说什么威胁老杨来害咱们,这能害得了啥……他就一普通人,别说哨兵能力了,就我这体格子单物理攻击就给打死了。”

  哨兵的整体身体素质和攻击能力较强是公认的事实,就连医疗兵也基本没有矮小虚弱的,大多是健壮的样子。龚倩不知道齐阳了解到的那些奇奇怪怪的事,对老杨这件事的思考也符合他自己的逻辑,齐阳不得不承认,从表面上来看,龚倩说得不无道理。他定了定神,觉得还是不要把龚倩也牵扯进来,勉强挤出一个笑来,对他说:“你说得对,我们快回去吧,可冷死我了。”

  龚倩直觉有些事还没有说开,但他是个既不会劝,也不会逼的人,只能放任这件事暂时过去,只是在分别回房前还是对齐阳真挚地建议:“要真有什么事,你还是得跟我说。咱们也不谈别的,咱们基地跟老杨,孰轻孰重,我还是分得清的。”

  齐阳整个人都被笼罩在阴影里,龚倩看不清他的脸色,只听到一句模模糊糊的“嗯”,齐阳便转身走了。龚倩也没再说话,只是目送他回到自己的房间,在他身后,房门被慢慢关上,齐阳自始至终没有再回头要跟他说些什么的意思。龚倩只能也带着满肚子的疑问,回去睡觉了。

  回到房间的齐阳手脚还是冰的,衣服和身上的灰尘也让他一时无法安心坐到床上。他关上窗,打开暖气,暖气片传来“嘶嘶”的声响,但房间还没热起来的意思。齐阳睡不着觉,便带了换洗的衣服去浴室洗澡。这个时间已经没有人还在活动了,这几日众人舟车劳顿,院子里现下充满了安睡的静谧,只有自己轰鸣的思考声在脑中反复炸开,叫他怎么也平静不下来。

  他打开淋浴喷头,耐心等待着水慢慢变热。没有人的浴室是冰冷的,一开始的冷水溅到他的脚背上,让齐阳不由发起抖来。他是这么冷,全身心的冷,冷到牙齿都在打架,但当第一缕热水包裹住他细小的鸡皮疙瘩时,他还是不由得整个人都松弛了下来。齐阳被喷头的水劲打得有些疼,可也是这股疼痛让他得以开始思考。

  从整件事的源头开始算起,那便是六年前的绑架案,这是整件事的起点,说起来也是自己和齐月这段纠葛的开始。现在从老杨的口中他知道了这起绑架案的幕后操纵者正是现任总理,但这位总理大人究竟出于何种理由选择对幼年的哨兵下手还未曾得知,不过从近几年对哨兵的种种政策,包括芯片事件看来,他对哨兵们的态度可能并不友好,至于为什么不友好,齐阳还是一如往常地一无所知。从现在掌握的情报来看,齐月,陈萧还有陈凌,都是当年绑架案的受害者之一。和齐月在离开基地前的谈话来看,齐阳的确是在六年前将他从那个天文台实验室拯救了出来,同一时间不同地点,陈萧也被顺利营救,只留下她的弟弟陈凌被困在总统府内。

  齐阳抹了一把脸,只觉得陈凌的处境堪忧。作为医疗哨兵的弟弟,陈凌的哨兵能力对自己的威胁极大。这种伤痛转移类型的哨兵在末日危机最开始还有所应用,但很快就由于人道主义上的不妥被禁止参加战争。大部分这种罕见能力的哨兵都被保护起来,哨兵能力和资料也会被隐藏,从此过着跟一般人一样的生活,出于安全考虑,这种能力的孩子和其家人也不会过多曝光,以免遭遇不测。就当时的情况来看,很多年幼的哨兵在受到剧烈冲击后提前激发了哨兵能力,陈凌的伤痛转移被饱受病痛折磨的总理发现后带回总统府,成了药人一般的存在。

  难道这个人费尽周折,造出如此大案,就是为了找一个特殊能力的哨兵来减缓病痛的危害?齐阳不解。这个能力虽然少见,但相信作为国家首脑的总理大人还是能绕过保密条款,查找到一个有转移能力的哨兵做药人,那又为何绕着圈子,从几百个孩子里挑选一个可有可无的可能性呢?会不会陈凌其实并不是主要目标,陈凌只不过是一个偶然的发现呢?也不是没有这个可能,但问题又回到了最初的地方,为什么现任总理要在六年前以身犯险地绑架虐待一大批儿童,这到底对他能有什么好处?

  齐阳一边想着,一边伸手借了沐浴露。这座茶叶之乡的沐浴露竟然也是茶叶香味的,齐阳认真嗅了嗅,不是纯天然的,也是添加了植物香精以后人造出的绿茶香。温暖的水雾让齐阳的身体暖和起来,他张开嘴漱了漱口,也顺便清理了一下自己逐渐犯浑的大脑。他想,老杨这次之所以能够来告诉自己总理和陈凌的事,就说明有人早就察觉到了真相,天底下果然没有不透风的墙,更何况在当时,那是件举国关注的大事。如果当时有人真的查明了真相,那接下来他们会怎么做呢?当然是要阻止的,至少军部不会任凭这样的迫害发生。那军部要怎么阻止呢?

  他反复思量着军部可能会采取的行动,首先,整个军部肯定不敢就这样打草惊蛇。毕竟这件事关系重大,在没有确切证据的情况下只能优先调查。其次,他们肯定会布局,准备对陈凌进行营救。

  等一下。

  布局。

  齐阳的手突然停住了,热水还是这么大力地浇打在他的肩上,他突然触电一般反应了过来,六年前的绑架案,五年前莫名的人事调动。等一下,这不就是完美符合时间线的布局吗?

  也就是说,六年前的真相被查明后,为了营救和抓捕,军部布下的天罗地网,不就在自己的身边吗?从一线突然调回的老李和老季,从内城区突然返聘的谷雨老师,今年才从各地军校加入基地的齐月和陈萧,所有的人,都迫不及待地往这个名不见经传的二线基地赶来,到底是为什么这个基地被挑选成为了布局的中心?

  不,如果他是指整个基地的危险,那为什么特地绕开龚倩这个队长来悄悄提醒自己?

  难道,自己才是这个布局的中心?

  周围的气氛陡然森冷起来,齐阳从未想过作为一个二线基地名不见经传的小向导到底有什么特殊能力能让整个事件围绕自己展开。他本就跟这次的事件应该无关才对,六年前参与营救的人这么多,为何只有自己陷入这种不可言说的困境?照理而言,绑架案从结案的那一刻就应该与齐阳再无关联才对,到底是为什么现在这千丝万缕的线索都被绑定在自己身上?为什么不是龚倩,不是当时的小队队长?为什么不是陈凌的拯救者,为什么不是当时军部的头脑?他究竟有什么特别之处,让眼前这万丈深渊倒转整个地球的引力,向自己倾覆而来?

  不对。

  肯定是有哪里不对。

  齐阳颤着身子用毛巾包裹住湿漉漉的自己。

  他擦干身体,又重新回到了室外的雪地里。雪这时已经停了,整个院落除他以外再无一个移动的物件。他略显僵硬地向房间走着,头顶蒸腾出刚洗完澡的热气。齐阳觉得自己肯定是想错了,有什么地方被岔开了路,让他走上思索的歧途去。他虽然是个冲动又英雄主义泛滥的傻子,但他在这几年的锻炼中也充分了解到自己只不过是另一个平凡的人罢了,无论如何,他都无法想象整件事以自己为中心展开。可直觉,又是这该死的直觉,不断侵扰着他本就混沌的内心,吐着蛇信诱惑着齐阳往另一处想去。

  如果,他躺倒在床上,强迫自己冷静地思考下去。如果,真如自己所想的这般,那唯一的可能性不是自己特殊,而是自己被某种特殊的事,或者某个特别的人所选中。那件事,或是那个人,才是整个事件的中心。它或他,背负着整个深渊,执拗地来到自己身边,将所有的风暴都引领到自己的坐标。

  那个呼之欲出的名字,那个自始至终缠绕着自己的疑虑,再一次伏击着齐阳本就不坚定的意志。他将下半张脸蒙进被子里,房间的暖气片还在“嘶嘶”作响,像是诱惑夏娃的蛇正盘伏在她无知的脚边,随时随地准备吐出违抗神明的毒液。他就站在那条蛇的爬过的泥地里,头上是夏季繁盛的绿叶和花朵,那条蛇沿着齐阳的小腿一路攀爬,终于堪堪来到他的耳边,在他的耳廓处留下细密的蛇吻。齐阳听到它的声音,在这死寂一般的房间中与他自己的声音交相呼应着,直至他脑中只剩下“齐月”二字。

  “齐月。”他终于将他的名字再次宣之于口,他的口中像是被塞满了苹果香甜洁白的肉体,汁水不断地从他的口中,手指间掉落下去,它们流过的土地突然变成了沙漠,头上原本富饶的绿色也在眨眼间枯萎落地。整个世界向着灰败的终结不断游走,终于踏上一条无法回头的堕落之路。

  原来是自己太过天真。

  他以为只要齐月离开,只要不再去想齐月的事情,一切都会戛然而止。他将自己的思绪放入永不枯萎的伊甸园中保护着,只要不去摘那颗智慧的果实,那一切的堕落都不会发生。但是他忘记了,有蛇在远处凝望着他,那个不知名的女孩,那个知道一切真相却想要拖自己下水的女孩,那条可怕的蛇,正吐着信子催促着自己落下来,落下来,再落下来,直到跌回世俗的泥潭里,再次挣扎痛苦,成为一届为七情六欲所困的凡夫俗子,才是齐阳真正的归宿。

  他抓紧被子的一角,紧紧包裹住脆弱的身躯,仿佛只要回到这个襁褓中,世间便再无一物可再伤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