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古代言情>日东月西之处【完结】>第56章 情不自禁

  链接被突然断开。

  齐阳猛地被拉回现实世界,触感回归,自己还坐在宿舍的单人床上,五感还没有这么快回到现实,过了一会儿,他开始清晰地感受到自己呼吸的频率,随即齐阳听见齐月急促的呼吸声,吸气的幅度很大,呼出的气息却很微弱。他们的双手不自然地被分开,是齐月主动断开的链接。齐阳平复了几秒,等待灵魂回归肉体,才刚坐定,却见齐月“倏”地起身,看都不看齐阳地往外走。齐阳慌忙拽住他的手臂,却被他执拗地扯开:“放开!”

  这是齐阳第一次听到他用命令的语气对自己说话,他这才看到齐月额头和鼻尖上细密的汗珠,眼球布满红血丝,脖子和额头的血管凸起弹跳着。与其说这位哨兵经历了一次精神疏导,倒不如说他更像是拳场上战败的斗士,桀骜地维护着自己最后的自尊。齐阳立刻伸出另一只手,硬是巴住他紧张的小臂:“为什么要逃!”

  齐月赤红的眼睛盯着他,大口喘着粗气,有汗珠从他的额头滑落到齐阳的上衣,印出一点不明朗的水渍。他的眼神里没有愤怒,但齐阳却读出了懊悔的意思来。他不再挣扎着摆脱自己的钳制,只是慢慢在呼吸的间隔中说道:“是我错了。”他垂下手,看着齐阳的眼神带上了人性的忏悔,“我靠太近了。”

  “什么意思?”齐阳不解,“我是向导,你是哨兵,这不过是一次再寻常不过的精神链接,我连你的心门,甚至是你的全身都没有清晰看到,说实话在我眼里这甚至都算不上是一次完整的精神疏导……”

  “我不该放你进来……”他的眉眼染上了愁苦,入侵着他原本设计完整的程序脚本。这脚本完整记录着齐月应有的疏离和怪异,他本该依照被规划好的一切运行。

  齐阳觉得他某一处的零件似乎崩坏了,吐出一些腐坏生锈的脏污来,这让齐阳胆战,但胆战中又隐隐觉察出更加亲近的意味,应该是说,他终于开始在齐月身上看到属于人的,复杂的情绪。他知道齐月的第一反应是逃跑,就像是人对自己内心深处的黑暗第一反应就是逃避一样。这是多么的违和,又是多么地契合。

  过了一会儿,齐月的呼吸稍霁,平稳的脉搏慢慢将突兀的血管沉没,但他那双忧心忡忡的眼睛还是离开了自己,飘向一块不知名的地砖。齐阳尝试开口问他:“为什么你说靠太近了,我们现在不过是普通的朋友关系,或者说是向导和哨兵最常见的行为,我并没有觉得我有做什么过分的事。”相比之前齐月跟自己提议的专属问题,他甚至觉得是自己把齐月推得太远了才对。

  齐月咬住下唇不说话。齐阳是第一次在他脸上见到如此多的表情,丰富又生动,他无法控制地笑了起来,轻笑声在安静的室内显得格外清晰,齐月有些不悦地瞪着他,眼中的红血丝褪去,只是眼角还在泛红,他看着齐阳的眼神变得既可怜又无奈:“你笑什么?”

  “我不是在笑你。”齐阳盯着他认真道,“我是在高兴。齐月,我很高兴你对我这么生气。”

  齐月思考了一阵,缓缓舒出一口气道:“我没有生气。”

  “生气也没关系,但是我想知道理由。”漫长的沉默在房间里蔓延,齐阳似乎并不着急,他松开抓着齐月的手,向后靠去,做出一派轻松的模样,“你所谓的靠太近了到底是什么意思?”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

  “我不理解,你有没有想过如果我之前答应了你做专属,那精神疏导是再正常不过的行为罢了。”齐月为难地看看齐阳,又看看门,眼神划过地板和桌椅,再次回到齐阳的脸上。齐阳对这种焦急的模样不为所动,甚至可能还生出了逗弄的心思,他故意道,“连心门都不让我看,也不知道你是不是真心的……”

  “我没有心门。”齐月着急解释道,“不是故意不给你看,我也没见过我的心门。”

  齐阳一愣,脑子有些转不过来。所有的哨兵,无论等级高低,都有一座心门,心门的形象和隐藏程度不一,但总是存在的,有些时候会出现,有些时候会藏起来,只有受到信任的向导才会被邀请进入。当然,如果哨兵本身处在快要暴走的边缘,心门的查找就会变得不易,打开也需要消耗更大的精神力,心门中的整体情境也自然不会是风和日丽。但没有心门这件事,在所有案例中闻所未闻。齐阳想到在他的精神世界中,齐月曾对自己说过,其他的向导都没有办法把他的本体叫出来,顺势猜测道:“会不会只是没有找到?就像其他向导也没有办法看到……呃……那半个你一样。”

  齐月摇摇头:“我没看到过。”随即又像是想到了什么认真警告齐阳,“你别管了。”

  话说到这个地步,齐月还是回复到了之前的状态,一种带着距离感的冷静默默支在他和齐阳之间,刚才那一小处的意外就像是运行时一个微不足道的临时bug,在这几分钟的时间内就被测试员迅速歼灭。齐阳有些不快地问道:“如果你当真不想我管,为什么这么爽快地跟我连接呢?”

  齐月盯着他,齐阳就被他的眼神再一次牵住了,脸颊和耳朵都热起来。他听见齐月那原本木讷的声线变得柔软:“因为我情不自禁。”

  齐阳感觉自己在触摸一颗荔枝,被粗糙干涩的表皮划伤后,尝了口内里软白晶莹的汁水,甜蜜的味觉绕住舌尖,反复纠缠咀嚼着齐月的这句话:“情不自禁……”

  “是的,情不自禁。”他没有办法更好地说明自己的心意了,这四个字已经是齐月的极限。他想过无数次如何跟齐阳表达这种似是而非的感觉,理智和情感拉扯,把他的情意越拉越长,缠绕着自己的躯干,有时让他喘不上气。他没有想过要靠得这么近,从一开始见到齐阳,这种吸引的惯性就像是下坡的雪球越滚越大。别人告诫他,不要离得太近,他告诫自己不要离得太近,告诫来告诫去,身体和心都没有听,齐月都快分不清这句别靠太近到底是告诫还是告诉了。

  现在他站在齐阳的房间里,试图回忆最初的计划。

  最开始他只是想远远地看看他,或许有幸时不时说上几句无关痛痒的话。他会跟齐阳握手,握手的时候会微笑,微笑了以后就道别,他就这样成为一次无关紧要的离别,毕竟在他眼里,自相遇以后每一次的见面都是离别的前奏。

  齐月就这样成为齐阳回忆中一个不痛不痒,无关紧要的小点,最后消失在他记忆的长河中,或许他也能极其有幸,用笨拙和怪异成为日后齐阳回忆中时不时能提起的一个笑话,他也是乐意的,甚至是乐不可支的。如果他还有运气,堵上他所有的,剩余的,寥寥无几的幸运,作为哨兵的齐月或许能得到作为向导的齐阳的一次垂帘,握着他的手,进入自己贫乏的灵魂。他的精神世界已经空无一物,在漫长的等待中连自己都被黑暗的孤寂吞噬,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三生有幸,能邀请眼前这个人,在自己的心里留下几个脚印。

  齐阳害怕也没关系,厌恶也没关系,至少从某种诡辩的角度,至少对齐月而言,齐阳来过自己的心里,这就足够了。

  可是这一切他都不知如何表达。

  语言对他而言,太难了。

  没有人向他表达过爱。在他面前,所有人似乎都对这种感情羞于启齿,仿佛不被爱是他应该承受的人生。齐月想起夜半时分他如何奔跑在无路的山野里,直到筋疲力尽被猎人的捕兽夹抓住脚踝才发现无路的根本不是山野,而是无望的自己。于是他又拖着血淋淋的身躯回去了,灵魂从他破碎的脚踝中一路流走,伤痛便不能阻止他越来越轻快的步伐,献祭般地回到只有躯壳存活的巢穴里。

  可是这一切他都说不出口,连他的精神世界都无法向齐阳表达,这份古怪的感情,到最后,不过是情不自禁四个字罢了。

  他的话已经说完了,现在他应该走了。

  齐月再次往门的方向走去,可他的脚步很重,灵魂像是从他破碎的半身中又如同灌铅一般浇筑了回来,拖累着原本轻快的自己,陷入泥泞。门把手发出“咔擦”的声响,齐阳的声音就这样毫无征兆地追随上来:“巧克力棒是这几年换的包装。”齐月没有说话,他不知道为什么齐阳突然提到刚刚的巧克力棒,齐阳的声音却在自己身后不紧不慢道,“齐月,今年刚入伍的你,为什么知道几年前巧克力棒的包装和口味?”

  他没有回答,只是缓缓推开门从明亮的室内再次走进暗无天日的走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