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丫头古铜色的圆圆脸, 被黛玉问得不知如何答话,马上涨红发紫,连着脖颈也火辣辣的。
瑛姑三两步, 赶上来解围,把小姑娘拉到一边故意大声问:“怎么,你家大姨的骨头又疼了?”
然后又压低声音,用两人只听得见的语调:“她是林大人家的姑娘,父亲是一品大员,你嘴上把着门。”
小丫头不明白一品大员是什么概念, 反正肯定是一个大官。
当下冷汗都被吓出来了, 连忙点头:“是、是骨头疼, 让我来找你拿药。”
霍云安从屋里捧着一个陶罐出来, 黛玉赶紧上前去。
“嫂嫂……”
看黛玉的眼神,霍云安心领神会。
“是她?”
黛玉点头:“是!”
“那日有三个人, 个子最矮, 瞧着年岁最小的就是她。”
瑛姑那边也是冷汗岑岑,早不来晚不来,偏偏是这个时候,瞧三丫的神情,这两人难不成认识?
“你见过她?!”
圆脸丫头还没有意识问题的严重性, 点点头:
“见过, 她长得好看,瞧着富贵咧, 那回放走我还可惜好久, 放了她以后, 咱们那边就再没开过工,大姨说她是官家姑娘, 动不得。”
瑛姑松一口气,万幸她们没做出不可挽回的事情:
“还好你大姨眼光毒辣,不然你们那娘娘山的山头,早就平了。”
三丫不服气的吐了吐舌头:“哦!”
就那个瘦骨伶仃的,鸡都不能杀的姑娘,还想平他们娘娘山,又不是什么大罗金仙有法术神通。
圆脸丫头又问:“大姨让我来……来问一下新总兵的消息,瑛姑你知道多少?”
瑛姑见这丫头还是笨头笨脑,嘴上不知道把门,掐她一下,疼得她龇牙咧嘴。
黛玉在一旁看着两人墙角跟那挤眉弄眼,更加确定。
“这丫头办事毛毛躁躁的,那个年纪大的应该也来城中了,而今兴庆府新总兵上任,她们肯定会来探听消息。”
瑛姑那边也怪三丫:“你大姨也来了?怎么不早说?”
三丫好委屈:“你又没有问?”
瑛姑叹了一口气,择日不如撞日,有霍云安在,官府那边也能说上话。
她在三丫肩膀上拍了一下:“去告诉你大姨,原先霍家的姑娘回来了,让她过来一趟。”
三丫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霍家的姑娘是谁?”
瑛姑把三丫往门外推:“你就照着我的话说。”
送走三丫,瑛姑也不瞒了,在围裙上擦着手,走进去开始摆弄茶具烧水。
“柳姑也来了,你等一等,见她一面。”
柳姑,难不成就是那天拦路的精明妇人?应当是嫂子的旧识。
过了半刻钟,门就又被推开,三丫回身就把门栓住了。
霍云安紧走几步,脚下一软,差点跪下去,来人是个寻常不打眼的农妇打扮,不见妆饰,和这边很多女人一样,会在头上包着头巾。
霍云安:“柳姑!”
来人拉着霍云安看了又看,苍老的脸庞上,一双精亮的眼睛十分不相称:“姑娘,和小时候很像,只是模样长开了。”
霍云安请柳姑坐下,刚刚来开路的圆脸丫头也眼神直勾勾的上下打量黛玉和霍云安。
霍云安问:“先前父亲已经给过安家银子,如何又要往那种地方去。”
柳姑叹息:“谁愿意做那种行当,还不是被先前的总兵逼的!”
然后又看向瑛姑问:“我听说他调任了?”
霍云安安慰她:“如今新上任的总兵也姓霍,和我们家没什么关系,不过家中也算是旧识,你们大可放心,莫要再做那样的营生了。”
柳姑:“我们这些年,并没害过性命,只图一口吃的罢了,如今那老不死的走了,我们自然想做良民。”
柳姑将这些年的遭遇说来,先前霍云安母亲走后,霍总兵确实给了她们一些安生银子,有给安排婚事的,还在离边疆更远的兴庆府找营生。
举荐柳姑一行到原先赵总兵家做工。
毕竟这些大户人家,若是家里女眷出门,也需要人护卫,就算做些杂活,也比在外面难以吃饱穿暖好。
只是那总兵家的老太太看中当中几个略年轻的,非要她们给总兵做小,还要签卖身契,卖身为奴。
柳姑有几分见识,当时手上也有银钱,哪里愿意卖身,带着那十好几口人离开。
得罪总兵府,在兴庆府没有容身处,这些个地方乡下也卖不着好地,一来二去,仗着自己学过点武艺,就干起来劫财的营生。
霍云安又问她:“柳姑在娘娘山上,有多少人?”
柳姑答道:“二十六个,不成什么气候,只能自保。”
有霍家姑娘在,她似乎也有几分底气,然说起自己今后的打算:
“咱们这个地方,种地是没什么名堂,也只有苦工,早些年我就在盘算,学着人家行商,走南闯北的,赚点辛苦钱。”
瑛姑早知道她有这样的意思,连忙又劝:“何必再走,你年岁也大了。”
柳姑咧开嘴笑了,拍拍膝盖骨:
“不怕你们笑话,原本我想着这几年攒了钱,带着我那群孩子到南边去,北边打仗,好地都没有几块,要是去南边能给她们找个有田地的男人嫁了,也比在黄沙堆里饭也吃不饱好。”
她自己年岁大,倒是不图再嫁什么男人生孩子,手下有几个,如同三丫这种年岁不大的,如果能嫁个妥当人过日子,最好不过。
但是柳姑走过的地方多,也看得明白,这边混口吃的都难,能吃饱的年景没见过,要是遇到饥荒,最先被吃的就是家里的女人。
如果遇到打仗,这边的男丁很多都要被抓去充军,日子太难过了!
她要把三丫这些小姑娘,嫁一个好地方。
黛玉忽然有个想法,开口道:
“若是……若是朝廷那边允了,仍旧像先前那样建一支女子军,给你们军饷,你们愿意留下来吗?”
柳姑眼前一亮,显然早就盘算过,笑道:
“这我也想过,如果我们能帮着朝廷灭了虎头山那群土匪,不知能不能将功折罪。”
霍云安皱眉,悄悄拉了一下黛玉的手,这种事情,黛玉一个小姑娘不该掺和进来。
若是应下办不好,或者官府要把柳姑她们也缉拿,可就弄巧成拙。
霍云安道:“此事、此事我们做不得主,且等我回去问一问。”
瑛姑爽利一笑:“也好,回去问一问你男人,反正你男人管着粮,若是总兵大人不允,就断他的粮!”
此事就算霍云安勉强应下,回程路上,霍云安道:“玉儿,你可真敢想,好端端的说起这个,大包大揽的。”
什么事都没影儿,黛玉竟然就想着真真要朝廷建一个女子军给她们发军饷,事情如果这么简单,母亲早就建起来了!
黛玉却胸有成竹:
“这不算包揽,我看柳姑就有此心,所以听说换了总兵,马上就往城中来,左不得借我父亲几分面子,帮她们一帮。”
天时地利人和,只要能凑齐这几样,总该试一试,黛玉忖度柳姑虽然年岁大,极有大将之风,也十分愿意当兵的样子。
黛玉又道:“况且,就算不成,二十来个人,咱们家还是能想法子安置的。”
黛玉说的没错,这二十来号人,霍云安的陪嫁庄子上也能安置,她原本就存着这份心。
既然有个简单的法子,何必像黛玉盘算的一样,非要又将女子军重建起来。
二人在此略有分歧,因没有和林璋谈起,暂且按下不表。
霍云安笑笑:“多谢你操心。”
二人回到家中,今日信使到家,带来许多家书,黛玉先拆了一封母亲贾敏的,眼睛一扫就脸色突变。
霍云安顾不得自己手上那封,赶紧凑过去问:“信上说了什么事?”
黛玉把信纸递过来:“老太太开始犯糊涂,身上不太好了!”
遥想黛玉临出门的时候,贾母还十分舍不得,让黛玉记得时常写信,出去玩几月就回。
老太太身子历来都好,平日里头疼脑热也少,没想到身上没见大病症,却是脑子出了问题。
黛玉赶紧去找探春的信,果然探春就在荣国府,信里也写得更详细。
起先贾母只是脾气比往常差,比起以前乐呵呵的样子,动不动就生气骂人,后面稍有不如意就吵吵嚷嚷,还会摔打东西。
以前小辈惹事,尤其是宝玉,多是找老太太护着自己,现下老太太一时好一时坏,经常认不清人,似乎都不太认得宝玉,宝玉还被老太太扇过一巴掌。
那可是贾母从小捧在手心里的凤凰蛋!
关键是老太太糊涂以后,太医开的药也不吃,想要针灸疏通经络也不给,每日闹得人仰马翻,请了好些大夫都不中用。
林如海想不到,贾母竟然会得这种病。
前世老太太曾经为宝玉和黛玉之事悬心,儿孙败家闹事更甚,反而因为操心,不敢轻易倒下,撑到黛玉年近十八,忽然去了。
而今早病了几年,却是日渐昏聩,闹得阖家鸡犬不宁。
黛玉放下探春的来信,心头像是压着一块巨石。
林家二老走得早,贾母作为外祖母,历来对她疼爱有加。
霍云安亦是愁眉:“只怕如今那家里,心疼老太太生病的人少,谋划她身后之物的,恐更多矣!”
黛玉:“家书千里迢迢送来,这一二月间不知还有多少事。”
霍云安又道:“说句有些不吉利的,兴许趁着老太太还在,那边府上会赶紧将宝兄弟的婚事办了。”
黛玉颓然坐回圈椅上:
“嫂嫂先将贺礼预备好,我看婚事是一重,借着他婚事将老太太的东西腾挪走才要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