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妄海上一片沉寂。
所有人都没能从无妄仙尊又一次自爆的震惊中缓过劲儿来。
第二次, 这是危朝安第二次为救仙界而死。
凭什么?
自责,羞愧,无地自容。
“啪——”
众仙之中有人扇了自己一巴掌, 却遭来身旁人的冷眼。
人都死了,做给谁看?有什么用?
若非他们无能, 无妄仙尊便不用死, 还有那个连身份都不知的神秘人,到死都未曾露过真容……
不多时, 众仙陆陆续续回过神来,开始自发地耗损神魂之力, 笼罩整片无妄海, 试图将危朝安自爆后散落的神魂重聚, 如果能成功, 或许经过千万年的滋养, 可以重聚神魂,生命得以延续。
然而,时间越久, 众仙脸上的绝望之色便越浓重。
无妄海上,没有一丝一缕无妄仙尊的神魂气息。
难道……连神魂都消散了吗?
怔愣良久,众仙渐渐将视线转向了远处空中久久未动的玄霜仙尊。
当年无妄仙尊自爆仙灵身死,玄霜仙尊力排众议, 几乎将三界翻了过来, 因为他不曾亲眼所见,所以坚信无妄仙尊没死。
那这次呢?
无妄仙尊就在玄霜仙尊眼前引动圣物之力自爆, 玄霜仙尊该会做出怎样的骇然之举?
一时间, 所有人都绷紧了神经。
然而,司砚南就这么面无表情地伫立原地, 拳头紧攥到指甲深深陷进掌心,猩红的血液顺着指缝滴落,仍毫无所觉。
忽地,司砚南笑了,笑得悲戚,他冷眼扫过无措的众仙,寒霜之力聚了又散,到底是没有下手。
若是危朝安知道他对同族下了杀手,怕是会生他的气的。
深吸一口气,司砚南漠然呢喃:“圣物已毁,这下……不会再有人因为圣物去烦你了。”
话落,司砚南身形一闪,消失在无妄海上。
“玄霜仙尊……又私自去了凡界了。”有人开口打破了死寂。
“要不要禀报仙帝?我担心仙尊他现在的状态……”
“算了,玄霜仙尊多半又是去寻无妄仙尊了,就让他找吧。”某位仙尊沉吟片刻,严肃道:“留三位仙尊随我一同驻守封印,等候仙帝命令,其余人清理战场,都给我动起来,忙完之后,都给我帮忙去找!”
“是!”
万一,万一还活着呢?
……
人间正值凛冬,街上的行人都比以往少了许多。
在外谋生的百姓们行色匆匆,刺骨的寒风吹得人皮肤生疼。
忽而有人瞥见一个满身血痕的人,浅色的锦袍上布满了利刃割裂的缺口,衣衫下的伤口已经结痂,看上去有些时日了,因为没有得到处理,几乎和碎裂的布料粘在一起,可那人却不知疼痛一般,眉头都不皱一下。
不敢再继续打量,这人连忙低着头小跑离开,生怕多看一眼就惹上麻烦。
司砚南无视周遭人异样的目光,顶着细碎的雪花,固执地寻遍大街小巷。
当初危朝安就是坠入凡间假死,如今也该是一样的。
无名山他去过了,又在那片花海里看到了幻境中的危朝安,只是这次危朝安没再和他调笑,就那么远远地看着他,一句话也不说。
九州十四城他也找遍了,遇见了许多和危朝安相似的身影,他欣喜若狂地追上去把人拉住,却次次都被人当做神经病。
那么多人像危朝安,可都不是危朝安。
当初找到危朝安的酒馆他也去过了,宾客换了一批,说书先生也去世了,接班的是他的徒弟,讲的,也不是危朝安的故事了,新故事中的人,他不认识,也不感兴趣。
先前在诡月森林留下的印记起了作用,他察觉到了类似危朝安的气息,迫不及待地寻过去,却发现是几个魔族带着那柄被危朝安用过一次的玄阴剑,他察觉到的危朝安的气息,就是那柄剑上残留的。
他问了那些魔族,危朝安在哪,可他们不但不告诉他,还想杀了他,他很生气,所以杀了那些挑事的魔族,将玄阴剑扔回了诡月森林,最后又毁了诡月森林,那些间接导致危朝安自爆的家伙,以后都不要想出来了。
妖族他也去过了,那里一如从前,很平静,却也没人见过危朝安。
危朝安真的不见了……
不,一定是他找的还不够认真,不够仔细。
当初他足足找了四百年才找到危朝安,这才一年,对,不能急,一定会找到的。
“砰!”
一个衣衫褴褛的家伙突然从巷子里蹿了出来,猛地撞上了司砚南。
司砚南顺手扶了一把,面色如常,以为是个乞丐,并未计较。
可那人却突然抬头冲着他嘿嘿嘿地傻笑,乱糟糟的头发都打结了,遮盖了眉眼,一脸的脏污像是刚从烂菜堆里爬出来,几乎看不清皮肤的本色。
司砚南眼底神色微变,扶着那人的手猛地用力。
“啊——!!呜呜呜……啊啊!!”
那人似乎是吃痛,又是喊又是哭地挣扎,像是被司砚南骇人的神情吓到了,整个人都瑟缩着发抖,最后甚至蹲在地上耍赖。
司砚南神识探寻这人,盯着看了半天,缓缓松开了手,头也不回地离开,不再理会身后的噪音。
冥封没有死在无妄海上,他还活着,不知怎的到了凡间,又疯又傻,经脉废了,寿数也难长。
司砚南本想杀了他,可转念一想,就让他这么狼狈凄苦地活着,似乎更残忍些。
冥封当初撕开封印,也是促使危朝安自爆的元凶之一,这是他该受着的。
司砚南不知道他这样走了多久,又找了多少个地方,可他依旧没有危朝安的踪迹。
他突然有些坚持不下去了,心好像空了一块,难受得厉害,他恨不得立马就见到危朝安。
那种感觉就好像,濒临窒息的人,迫不及待地想要呼吸,仿佛再不吸到一口气,就要死掉了。
司砚南甚至几次想要自我了断去陪危朝安,可他又怕危朝安还活着,他死了也见不到。
他说服自己,再坚持坚持。
思来想去,司砚南想到了西荒镇外的竹林木屋,那里到处都是危朝安曾经生活过的痕迹,或许去那里睡一觉,便能让他坚持得久一些。
这么想着,司砚南朝着西荒镇的方向掠去,低头看了看身上满是血污的衣服,眼底闪过一抹嫌弃。
对,他该换身衣服,危朝安那么爱干净,他这样子……会弄脏了危朝安的木屋。
……
危朝安以为自己这次一定死定了,他没想自爆的,可当他将圣物之力催发到极致时,体内的灵力就不听使唤了。
那一刻,他没有害怕,也没有后悔,只是在遗憾,不能亲口回答司砚南的那个问题了。
司砚南会怪他食言的吧?会生他的气吧?
抱歉,他也不想的。
可封印若是不堵上,会死很多很多人,他看不下去,也忽视不了,他想……司砚南也是一样的。
欠司砚南的雪莹花,恐怕得下辈子再种了,也不知道下辈子还能不能再见,雪莹花的种子,能保存多久?要是下辈子没有了种子,可就难办了……
可就在圣物之力爆发崩毁,释放出刺目金光的瞬间,有人握住了危朝安的手腕,源源不断的力量灌注体内。
危朝安太疼了,已经不记得当时的情况,可他察觉到了那抹熟悉的神魂之力。
是仙帝。
【放心,你不会死。】
脑海里只有这一句话匆匆响起,危朝安便失去了意识。
再醒来时,便已经躺在了西荒镇外竹林的木屋里。
源源不断的仙力毫无节制地注入危朝安的身体,经脉中流淌着充盈的灵力。
没有伤痛,仙灵完好,甚至感受不到圣物的躁动。
他好得不能再好了。
可眼前的仙帝,却已濒临消散。
“仙帝!”
危朝安瞳孔一缩,猛地起身就要阻止,反手就要抓住仙帝的手,将仙力还回去。
可他抓了个空。
“醒了。”仙帝一脸的从容,手上最后一缕仙力没入危朝安体内,细碎的亮光从脚部开始飘散,他正在消失。
危朝安神色凝重,一句话没说,抬手就要调动仙力重塑神魂。
可不知为何,他刚一提气,心口便疼得厉害,眼前也一阵阵地发黑,胸口隐隐有气血翻涌。
仙帝透明的手按在危朝安的肩上:“别动,圣物崩毁,冲击不可小觑,我虽助你恢复,但你毕竟有所亏损,半年之内,不可动用灵力,若是觉得昏沉,不必担忧,捱过去之后便可恢复如常。
还有,仙界的一切我都安排好了,会有人接替我的位置主持大局,你若不愿回去,便不用理会,也不会有人再来找你,以后,就去你想去的地方好好生活吧。”
“为什么?”危朝安定定地看着仙帝,他心中有太多的疑惑。
当年的,现在的,太多太多,不知从何问起。
仙帝笑着收回手:“这是我欠你的。”
“当初布局也好,而后设计也罢,虽是为了三界安危,虽然也曾暗中看护,但到底是牺牲了你太多太多,我知道过去无法弥补,但……这是我最后能做的了。”
仙帝说着,垂眸敛去了眼底的愧疚。
弥补?他拿什么弥补呢?危朝安再也无法回到那巅峰之处了,他所经历的伤痛,也绝非他这一条命,就能偿还得了的。
“我不后悔。”危朝安严肃道。
“什么?”仙帝惊讶抬眸。
危朝安眉宇间满是认真:“不论是当年自爆仙灵诛杀玄若海,平定三界,还是如今自爆圣物重塑封印,我都不后悔,即便不是您的布局,即便没有后续种种,即便我当初就真的死了,我也不后悔。”
四百年的痛苦,早已不是言语所能概述,可这些年来的每一分每一秒,即便心有不甘,即便痛得要死,即便憎恶暗算他的人,他也从未后悔自己的决定。
时间已经不够了,仙帝没来得及说什么,释然的笑容随着骤然增多的光点一同消散。
危朝安茫然地伸手,零落的光点从指缝间溜走。
结束了,一切都结束了。
……
白雪覆盖竹林,更添几分凄冷萧瑟。
在距离木屋十几米的位置,司砚南已经站了许久。
他不可置信地看着木屋外堆积的劈好的木头,看那痕迹,是新劈的。
微敞的窗口有袅袅雾气飘出,此刻似乎有人就在那窗后煮饭。
门前落雪被清理出一条足以通行的小路,周围是零散的脚印,出自同一个人。
这里处处都透露着生活的气息。
木屋里有人,是谁?
是有人侵占了危朝安的木屋?还是……里面的人,就是危朝安?
明明验证了不知多少次,可这一次,司砚南却不敢上前确认了。
他怕,怕看到的不是危朝安。
“咳……咳咳……”
木屋内传出阵阵低咳,听上去像是喝水呛到了。
司砚南薄唇紧抿,连呼吸都不敢大声,整个人都紧绷到发颤。
那声音,他再熟悉不过了。
月白的衣摆飞扬,司砚南终是没忍住,闪身进了木屋,带入了深冬的冷意。
死寂的心在看到灶台前那抹身影时,再一次疯狂跳动。
素白的衣衫上随意画着肆意生长的墨竹,更衬得那颀长的身形鹤骨松姿,一头墨发草草用竹子削成的簪子束了一半,慵懒惬意。
锅内热气升腾,那人修长的手捏着竹筷子,挑了两碗素面,放在了边上。
“来了?这次煮了你的那份,青菜没有,太冷了,种不出来。”
危朝安仿佛就像是寻常问候那般,笑着转过身,缓缓走近,抬手擦去司砚南不知不觉落下的眼泪,调侃道:
“怎么?嫌我的面难吃,也不用哭吧?”
“危……危朝安?”
司砚南好半天才找回自己的声音,怔愣着不敢去碰危朝安。
他怕这又是他午夜梦回的幻觉,一碰,就碎了。
“是我。”危朝安眼底藏着心疼,依旧笑着。
“危朝安?”
司砚南不确定地又叫了一声。
“我在。”
危朝安很不客气地捏着司砚南的下巴,狠狠咬了一口司砚南的唇瓣。
尖锐的刺痛让司砚南猛地一激灵,激动之下连呼吸都是颤的。
“相信是真的了吗?”危朝安指腹抹过司砚南泛红的唇。
司砚南喉结滚动,咽下无尽的酸涩,一句话没说,用力抱紧了危朝安,整张脸都埋进危朝安的侧颈,贪婪地呼吸着属于危朝安的味道。
热的,活的,是真的。
“活着,为什么不告诉我?”司砚南闷声控诉。
知不知道,他快要找疯了。
“因为知道你一定能找到我。”
危朝安安抚地拍着司砚南的后背,并未解释太多。
实际上,却是因为他在接受了仙帝的仙力之后,着实昏沉了许久,直到近几日,才能正常活动了。
司砚南抱得更用力了,没再多问,回来了就好,回来了就好。
“现在,我可以回答你的问题了。”危朝安状似无意地圈住司砚南的腰。
“什么问题?”司砚南还沉浸在失而复得的喜悦中,闻言一愣。
危朝安凑近司砚南的耳边:“我们是什么关系?”
温热的气息钻进耳朵里,惹得司砚南心中发痒,想到了什么,顺应着问道:“危朝安,我们是什么关系?”
见对方如此上道,危朝安嘴角弧度愈发上扬,反手就要勾掉司砚南的腰带,可他刚一动手,却发现那腰带松得离谱,轻轻一碰,就掉了。
垂眸一看,发现那竟是司砚南自己解开的,而且,对方现在正在解他的。
“说啊,是什么关系?”司砚南手上动作不停,催促道。
危朝安喉咙里溢出笑意,倏然用力一拽,直接将司砚南扛在了肩上,边走向床榻,边轻快地回应道:
“自然是,神仙眷侣,共度一生的关系。”
“砰——!”
两道身影交叠落在床榻上,灶台里柴火烧得正旺,噼里啪啦燎起炙热的火花。
老旧的床板总是经不起孔武有力的折腾,吱吱呀呀叫个不停。
火热的温度灼化了屋外的霜雪,流的一地清水,像是映出了无限春光。
压抑多年的情愫终于寻到了出口,肆意冲击挥霍着。
“可……可以了,你身体不好……别太累……”
司砚南眼尾泛红,羞愤地揪着已经皱吧碎裂的被褥,咬牙回头。
危朝安眉头微挑,撩起被某人抓乱的头发,轻轻按了按司砚南的腰,附身低语道:
“放心,我现在,身体好得很。”
“……”
“司砚南,以后,我们就在这里寻一处地方,种满雪莹花吧?”
“呃……”
“好不好?”
“嘶……好……你专心点……”
“好。”
(正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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