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太后面上的神色淡了下来:“哀家的好儿子, 这是在威胁哀家吗?”
她看不清情绪的眼眸深深的看向贺玖霄,声音中透着说不出的冷意:“该说……果然,不是亲生的就养不熟吗?”
羽林军候在院子中, 室内除了慈宁宫的两个宫人,只有张恩海。
但即便是他, 猛然听到此言论,还是不由心中一紧,下意识抬眼向贺玖霄看去。
贺玖霄下颌线紧绷了一瞬, 沉默了片刻后冷声开口:“朕已对太后足够宽待, 你不该动林宴。”
“宽待……”咀嚼着这两个字, 萧太后冷笑了一声:“你说宽待?”
“你的宽待, 就是废了宸儿的腿吗?”
“萧家三公子的腿,只是一场意外。”
“一派胡言!”萧太后眸中带火怒视着他:“你是在我手中长大, 你以为我不知道你?你敢说你没在其中动手吗?你从小就冷心冷情, 便是连身边养的鸟鹊也能亲手掐死,更何况是宸儿。你既知道他的存在,怎么可能不动手!”
“恐怕,他只是只是伤了腿, 才是意外吧!你应该是希望他死在意外里吧!”
尖锐而过于不留情面的话仿佛一根针刺入周围沉寂的氛围, 张恩海陡然变了脸色:“太后娘娘那……”
垂落的手握紧了一瞬, 贺玖霄眉眼沉了沉:“是,我是希望萧丰宸死……”
——“陛下!”
——“你果然……”
张恩海与萧太后的声音同时响起,只一者是担忧,一者是愤怒。
“但是, 朕并没有真的要杀了他!”
贺玖霄打断了两人的话, 注视着萧太后冷声道:“父皇的仇,是朕报的, 这皇位,是朕多年来一点一点谋下来的!朕没有道理将一切拱手让人……腿废了,他萧丰宸还是萧家的三公子,还是和他当初一样,锦衣玉食,逍遥快活,自朕登基以来,尊母后为太后,母后私下补贴他的还少吗?”
“只是断了一条腿,断了他不应该有的贪欲,大家彼此相安无事,不好吗?”
“什么叫贪欲!什么叫相安无事?”
萧太后勃然大怒:“他是我的孩子,是你父亲的血脉,他有理由也有资格继承皇位,若非那夜……”
“若非那夜我机关算尽,永昌帝死后,顺理成章 接见群臣登基的人应该是他……”贺玖霄笑了一声,眼底浮现出几分苦涩:“那为何当初一路走来的艰辛时,母后不让萧丰宸来呢?”
顿了顿,他像是想起了什么一样,继续道:“另外,母后情绪激动,或许忘了,那鸟鹊,是你令我打杀的……”
萧太后冷笑了一声:“我让你打杀鸟鹊做什么?”
贺玖霄看着她:“母后指责我的时候,还记得那鸟鹊是什么吗?”
萧太后没说话。
贺玖霄说:“是一只画眉鸟。”
他定定的看着萧太后:“朕七岁那年生辰,母后身体不适,于庄中闭门不出,直至二月中旬方安,重新出门的一段时间中,母后心情甚好,一日特意送了朕一只画眉鸟,说是给朕的生辰礼物。”
萧太后的脸色微变了下。
贺玖霄顿了下,阖了阖眼后继续道:“那是母后头一次特别给朕礼物,朕很高兴,也很爱惜……可是,第二年冬日的第一场雪后,母后来院中,见朕给画眉鸟喂食,忽而大怒,呵斥朕不该如此玩物丧志,质问朕可还记得自己的目标和诺言,令我……亲手打杀了那只画眉鸟……”
一旁垂着头的张恩海心中同样不是滋味,他跟着贺玖霄的时候早,当年的事,也印象十分之深。受体内自出生便带着的毒影响,贺玖霄身体不好,幼时除了吃药,便是诸多五花八门的课业,他天赋出众,身上的担子却也重,养那只画眉鸟可以说是最为欢喜的时候了。
后来被要求除去那只鸟时,也是眼前这位主子,第一次没有立刻遵循太后的命令,而是恳求太后。
或许记忆本身存在美化的效用,十多年来,萧太后早已不记得当初的细节了,她看着贺玖霄,张了张口,过了片刻才发出声音:“但是你还是杀了那只鸟……你如果真的足够坚持,足够良善,怎么会杀了那只鸟……”
“是啊,朕最终还是杀了那只鸟,朕将母后视若生母,朕希望母后高兴……”
贺玖霄轻轻嗤笑了一声,语气说不清是嘲讽还是自怜:“可是,后来,朕才知道,那年母后闭门不出,是因为母后暗中离开庄子,前往萧家的别院小住了月余……”
“母后的高兴,不是因为身体康健,而是因为见过萧家三公子……”
“萧家三公子,那个时候,正养了一只稀罕的白画眉。”
“第二年冬日,萧三的白画眉没了,他因而不虞,恰逢天寒,病了一场……”
“所以,朕的画眉,便也留不得了。”
院外风声呼啸着,室内一片沉寂。
良久的沉默过后,萧太后开口:“这么多年来,你不是个爱摆出心肝诉说过去的人……”
“我只是想留住我的第二只画眉鸟……”
贺玖霄静静的看着她:“母后将解药给我,我可以即可下旨厚待萧丰宸,封王拜相荣养于他。”
“我若是不给呢?”
“若是不给,羽林军不止围了慈宁宫。”贺玖霄说:“隐卫已出发前往萧丰宸养伤的园子了……”
盯着他暗沉的凤眸看了一会儿,萧太后突然笑了下:“看来你很喜欢他……做了这么多……”
贺玖霄没有开口,只是盯着她,等待回答。
“但是可惜了……”萧太后语气平静:“我既然做了这些事,你以为宸儿还会在哪里吗?我知道隐卫的厉害,但是,天下这么大,要寻一人并非一朝一夕的事,而林宴……你既然能找到我这里,想必已知晓是君臣药的方子了……我可以告诉你,若无解药,三日之后,他必死无疑!”
她似笑非笑的提醒道:“你也可以现在就杀了哀家或是试试什么逼供的法子,就看皇帝愿不愿意赌你心上那只画眉鸟了……”
只能说,不愧是多年来相处的母子,若是林宴在这里,恐怕能一眼看出,萧太后此时的神色,与当初宫墙之下,贺玖霄与陆秉枢两人对峙那夜,贺玖霄的神色出奇的相似。
只是他不在,真正直面萧太后的只有贺玖霄自己。
或许同样读懂了对方的淡定,贺玖霄面色冷了一瞬,咬牙:“你如今倒不说他还是陆秉枢的心上人了……”
“若那夜你让他和陆秉枢离开,今日之事,未必会发生!这一切本就是你导致的,不是吗?”萧太后同样神色冷然:“故人之子与亲子,你觉得哀家会选谁?”
贺玖霄抿紧了唇:“你想要什么?”
这一句既出,便是将局面的操控权拱手让人了。
原来,真正到了软肋性命攸关之际,他也终究做不到自己说的那样冷静理智和狠心。
“想要什么?”萧太后顿了顿,看着他:“封王拜相,荣养一世又如何,你是皇帝,圣旨不过是你一人之言而已,今日下了明日仍能收回……”
贺玖霄面无表情:“所以,你想让我将皇位给萧丰宸?”
“你肯给吗?”萧太后反问:“江山和你的画眉鸟,孰轻孰重?”
手指微微握紧,贺玖霄眼底一片阴沉的戾气。
周遭的空气仿佛都被言语间的冷意给冻得凝固住了,寒气逼人。
等了片刻的萧太后似笑非笑的开口:“看来,你是不愿……”
“我要如何确信……”贺玖霄打断她:“传位给他,你便会给我真的解药?”
“信不信在于你不是吗?”萧太后淡声:“宸儿还在,我无需鱼死网破……”
手掌缓缓收紧复又握住,贺玖霄定定的看了她半晌,开口:“明日,我会召群臣商议退位事宜……”
萧太后的眼睛睁大了一瞬,死死的看着他,视线直直的落入他一片黑沉的眼中:“你竟然真的愿意给……”
“你竟是这样的,若早知道……”
她突然笑了起来,声音带着几分莫名的悲意和嘲讽……
贺玖霄皱了下眉,眸色阴鸷,但还是继续说了下去:“我可以先留一份圣旨给你,你需要……”
“不用了,”萧太后的笑声停了下来,打断他:“不用圣旨……”
“只要皇帝让哀家看看你的诚意就好。”
她看着贺玖霄,指向门外的院子:“陛下去外面,那石阶上,对着哀家屋内的这尊佛像,跪到明日午时,哀家就给你一半的解药,暂时解下林宴身上的毒。”
“皇帝愿意吗?”
贺玖霄看了她片刻,转身走了出去。
见状,张恩海连忙跟了上去,低声:“陛下,奴才看太后娘娘还有想法,可要先回去从长计议……陛下!”
跪在还带着坚硬的石阶上,冰冷的寒意顷刻间顺着衣物往里蔓延,贺玖霄半眯了下凤眸,嗤笑:“三日的时间,如何从长计议?”
“可现在更深露重,寒气逼人,等到明日,这时间太久了,这么跪会出问题的!”张恩海急道:“而且您听这风声,保不齐是要下雨的!”
贺玖霄并未应答,而是收敛了神色,平静的掀起眼帘,看向上方站在门口的萧太后:“太后记住自己的话……”
萧太后和他对视了片刻,转身走近屋内,亦重新跪回了佛前的蒲团上,开始诵经。
后半夜,雨水果然开始落下,不多时便从淅淅沥沥的小雨转为倾盆大雨。
嘈杂的让人心烦意乱。
幽幽的烛光从敞开的殿门落下,一路穿越雨幕落下,映出贺玖霄被拉长的身影。
“陛下……”张恩海忧心不已的撑了伞为帝王挡雨,但仍然抵不住寒风裹着雨丝斜斜的打落:“要不还是先……”
话说的一半,对上贺玖霄的眼神,只好噤了声,转而等时间一点点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