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古代言情>我在大唐做入殓师【完结】>第76章 崔郎慧敏,令人心折

  微雪簌簌, 梅香幽冽,有风从窗外拂来,侵面微寒, 心里却并没有难受, 可能是房间太暖, 也可能是身边的人。

  崔芄原本以为,这辈子都不会同谁说这些事,没想到这么自然而然说了出来。难过伤感仍然有,但已经不会感觉无法呼吸,心中锐痛久久不消。

  “你其实……都知道的, 是么?”他抬眸, 认真看向武垣。

  既然查过这些事, 知道了他父母的过往, 自也会知道他的, 都经历过什么,当时是怎样的处境,怎么一步步走到今天的。

  武垣迎着他的目光,微微点头:“是。”

  崔芄过得很不容易, 小小少年,在爱和滋养里长大,本性纯良, 阳光耀眼,最该恣意纵横的年纪,家逢巨变,一夕之间什么都没有了, 父母没有了, 家财没有了, 亲友也算是没有了,被迫落入凡尘,面对世间最惨烈的那一面。

  御刀郎一派既然图谋崔家找的商路,又没拿到手,定然要后续跟踪一段时间,然内陆和沿海小县城不一样,斩草除根,杀个人不难,但很麻烦,比较之下,自然是保全自己的秘密最重要,况且当时的崔芄就是个天真少年,什么都扛不住,遂他们需要确定的只有一件事——崔芄知不知道他父母的真正遭遇,那对夫妻有没有给他留下什么东西。

  毕竟那个海路图并没有找到不是?

  但少年人多有意气,不吃点苦,怎会知世情险恶,愿意将所有秘密给出来?

  崔芄那时是真的吃了很多苦的,世间所有恶面仿佛同时对他展开,亲不再是亲,友不再是友,散尽家财也不够抵消巨额债务,被人指着谩骂,逼着还钱……

  他是怎么以瘦弱的身躯挡在年迈的祖母面前,签下那一张张欠条的?

  又是怎么抛弃所有自尊和骄傲,背着祖母的白箱子,祖孙两个一单单接死人活儿,勉力搀扶着走下去的?

  祖母年迈,身体不好,是他唯一在世上的亲人,他不想祖母担心,不想别人欺负祖母,那就得自己扛下所有的事,应对所有糟糕的,不想面对也必须要面对的局面。

  他的父母当时若看到了,得多心疼?

  碍于得罪的人背景太深,莫说寻常商家,就是家里有做官的,也未必能扛住,夫妻两个其实做出了足够的努力,也相当有决断的魄力,他们知道对方不会善罢甘休,一定会找到他们的家里人,他们的儿子必然会面临压力,此事无可避免,他们一边心疼儿子即将面对的难,也一边相信儿子,他们的儿子并不傻,也不弱,会成长,只是会成长的有点痛……

  他们不能提前布局对抗,因为儿子还太小,对抗不了这么庞大的敌人,反而不做什么,让儿子受些欺负,才会更显得真实,让那些人看到,知道小孩子天真,扛不了什么事,也不知道什么秘密,才会安心离开,孩子能顺利成长。

  但是他们也没有什么都不管。

  他们的手段非常隐晦且温柔,家财是不可能保的住的,但行商多年,他们有多少家财,只有他们自己心里清楚,外边知道的并不是全部,他们分成几分,只有一小份藏得很好,准备留给儿子,其它的都托付给了信得过的朋友,请他们帮忙看着孩子那边,崔芄遇到难题,他们不用管,让他自己去面对,多难都不出手,可一旦有性命之忧,便得帮忙。

  崔芄能挺过那个时期,一是自己的坚韧,二是祖母在世的支撑,三是父母早有预判的安排,缺一不可。

  家财散尽没什么,只要人活着,将来都能挣回来,世情凉薄没关系,你不能要求所有人都喜欢你,只要身边有喜欢你,你也喜欢的人陪伴就可以……

  崔芄并没有成为一个糟糕的大人,而是一步一步,照着父母期待的样子,自己喜欢的样子,成了现在这个崔郎。

  明明自己已经很难,却愿意分出温柔予旁人,经他手收拾入殓的逝者,家属无不对他尊敬佩服,礼遇有加,明明自己也没什么钱,每回接了活大部分得还债,还是愿意分出自己和祖母吃用以外的一部分,赠予养活更可怜更穷苦的人。

  桑七那个小乞丐,就是那个时候开始,被他养大的。

  他不只养了桑七,还帮了很多很多人,小孩,老人,身有残疾的鳏夫,夫君离世独自带孩子的寡妇,很多很多。

  他有了新的生活圈子,有了朋友,有了偶尔闲时能一起饮杯茶下盘棋的伙伴,有了偶尔自己不方便时,能代他帮忙照顾一下祖母的四邻。

  少年糟糕的遭遇并没有把他打击的灰头土脸,反而雕琢出他最本真的性格,如灿阳煦暖,如修竹不弯,熠熠生辉。

  “……你那个小黑屋里奉着的牌位,我也都知道。”

  武垣看着崔芄,很难控制住眼底的温柔和爱怜。

  不是不想报仇,不是什么都没猜到,是有祖母在堂上,他不能让自己置身于险境,让祖母担心,父母已逝,生命无法挽回,眼前的人才最珍贵,他将那些仇恨压在心底,一日日提醒自己不能忘,直到奉养祖母离世,亲自为她送行,才打开了那只仇恨的匣子。

  如今孑然一身,无牵无绊,男儿真可苟且偷生,忘掉父母之恩?

  他从看到崔芄第一眼起,就觉得这个人眼睛里藏着东西,看的越久,越觉得那些东西是悲伤,是纵使做这个行当,看遍生死,也无法化解释然的巨大悲伤。

  安慰的话谁都会说,可只有处在悲伤里的人,知道摆脱不了,分明什么都懂,就是无法释怀。

  “你去偷偷看过?”崔芄很意外,“什么时候去的?”

  武垣莫名有些心虚:“抱歉。”

  崔芄摇了摇头。

  他其实并没有想瞒着武垣,他来到长安,计划这件事,就知道总有一天要说出来,要被别人知道,武垣知道是早晚的事,并不觉得被冒犯,只是有点好奇:“什么时候去的?”

  他都没发现。

  “你睡着的时候。”

  武垣摸了摸鼻子,伸手执壶,给崔芄倒酒,倒完才觉得好像更尴尬:“你……可还敢喝我倒的酒?”

  又是偷偷查人家的事,又是偷偷进人家的房间,还肖想人家,不久前还抱着人家亲……

  好像有点太不做人了?

  “为什么不敢?”崔芄却接过那杯酒,眼睛明亮到锐利,有些吓人的那种,“你敢做什么?”

  武垣:……

  那是真不敢。

  崔芄对着他的视线,还真慢条斯理,饮了一口酒:“所以品仙阁,你要怎么处理?”

  武垣就知道,这个人不会沉溺伤感太久,也不会突然柔弱领带,算了,以后再说,总有一只,他会对他全部敞开的。

  “你觉得,”武垣看着崔芄,“品仙阁会怎么做?”

  崔芄放下酒杯:“会灭口?既然已经暴露,危机在前,那么自身的小毛病该要处理下,也可能……会来追杀我?”

  他跟这个御刀郎有泼天大仇,之前他一直不知道对手是谁,多年来小心又艰难的寻找,而今才终于确定,御刀郎那边,却一直都知道当年那对夫妻有个孩子在世的,甚至还亲自确定了他的无害,这么多年过去,御刀郎这边可能已认不得他的脸,可但凡注意到了,要找出他的身份,轻而易举。

  遂他这里是可能有危险的,可能现在就有,可能还得等一等,并不确定。

  武垣没说话,还唇角微勾,笑了下。

  崔芄突然明白:“你是不是在想,为什么不把别人的每一个处理动作,变成我们的机会?”

  “崔郎慧敏,令人心折。”

  武垣唇边笑意更大:“别人非要送,拦不住啊。”

  “品仙阁,大理寺……吃了那么大的亏,不能这么认了,总得找回来点,”崔芄看武垣,“你是不是已经有动作了?”

  ……

  长安城各处,屠长蛮这几天抢事抢疯了。

  内卫权责划分比较暧昧,很多事是想管就可以管,不想管完全可以不管,以前给大家面子,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很少纠结,除非十三郎之为什么抽风,非要搞事,现在么,积极的不行,是他们的不是他们的,都抢。

  左骁卫都被欺负的没地方站了!

  屠长蛮姿态还非常不可一世,抱着胳膊就是一脸嘲讽:“你们还真不要脸,丢那么大的人,还敢出来抛头露面呢,这大过年的还在外头浪,不怕家里婆娘不让进门?”

  就是因为丢了那么大的脸,才更需要机会表现,把失去的夺回来啊!你要是不懂这个道理,也不会严防死守,霸着不给机会!

  “这个面子你是一点也不想给是吧,”左骁卫被虐了几天,从上到下,包括头儿李骞,都憋着气呢,当场就要干架,“行,来吧!”

  “来什么来,”屠长蛮懒洋洋的打了个哈欠,竟然不争了,朝身后兄弟们一招手,“大过年的,他们爱累就让他们累,走,咱们喝酒去!”

  一群人还真就走了,头都没回。

  左骁卫:……

  这是个什么路数?该不会告状说他们欺负人,倒打一耙?

  不是他们怀疑,那位可没少干这种赖皮事!

  一天都不到,所有人沉默……还真是这样啊!

  内卫居然说左骁卫欺负他们!左骁卫都被欺负成什么样了,他们怎么敢这么张嘴说瞎话的!

  可周遭百姓们看着,内卫们又太会演,那个十三郎最近还神龙见首不见尾,直接撂挑子不管下面人,这些狗东西上蹿下跳,到处都搞得乱糟糟一团!

  没关系……

  左骁卫控制住脾气,告诉自己不就是名声,能平,咱们宫里有人呢。

  然而宫里最近也不怎么消停,品仙阁闹成这个样子,左骁卫和内卫争端几乎摆在了明面上,朝廷上雪花一样的折子送上来,中宗帝就是想装看不到都不行,太后亦如此,这两个人的交锋……

  母子间说话自然是母慈子孝,一片温馨,然话里话外透出来的是什么意思,就需要底下人各自斟酌了。

  窗外梅枝香冽,将崔芄声音衬的格外清冽:“要不要——以我为饵?”

  既然为御刀郎所忌惮,为何不好好利用这一点?

  武垣收了笑:“不行。”

  “诱敌深入,潜藏追暗,包杀包埋,十三郎不是最擅长这个?真的一点都不想试试?”崔芄唇角微扬,看着对方深邃眼眸,“还是说,十三郎对保护我这件事,没有信心?”

  武垣很不想中这个激将法,但崔芄亲手执壶,给他倒了一杯酒。

  “谁想杀你,就先杀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