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天晴, 北风萧朔,宜出殡,祭先人。

  杨家里外挂白, 整个府邸呈现出一种苍白的伤逝感, 哀乐声扬, 凄凄婉婉,宾客无不泪洒,杨家人似乎是哭伤了,接连失去父子三人,伤痛都麻木了, 有些心不在焉。

  宾客们为此际遇伤感, 并未计较杨家人表现, 只话音中更多安慰, 却并不知道, 他们的心不在焉,可能并不是接连遭受打击麻木了,而是被其它的事吸引了注意力——

  老爷子留下的牌子突然出现了!

  有人露出口风,说是藏在了水榭角落, 夏日他最喜欢乘凉小憩的地方。

  若是家中别人漏的,他们可能不会立刻行动,会查一下, 确认一下,以免是别人故意放下的饵,可这是内卫不小心露出来的消息!

  内卫查到的东西还能有假?

  朝堂上因为贪污案闹得乌烟瘴气,太后不知为何肝火大怒, 非要彻查到底, 很多派系被连根拔起, 前日还高高在上,一般人想摸都摸不到的门庭,今日可能就被抄了,她似乎对很多事零容忍,今时今日终于不装了,要将朝堂换个干净模样,圣人都被她逼的没地方站了,惶惶不敢开口……而所有太后手里的倚仗,铁一般的证据,都是内卫给她寻来的!

  没人知道,武十三郎怎么那么能干,看似随意慵懒,悠悠闲闲的就把事给办了,他在风口浪尖踩浪忙碌,你提防没用,想杀杀不了,他隐身在暗处,看似默默无闻,办别的案子去了,你觉得没必要提防,改天他就能给你个大惊喜,他好像不需要睡觉,不需要布局,想要什么,立刻就能查清。

  甭管他脑子怎么长的,时间都从哪来的,怎么带领内卫在朝堂上闪现,时而拉仇恨时而看不见,内卫这里的消息,一定是真的!

  内卫等闲不会出现错漏,这次不小心有了漏洞,不抓住的是傻子!

  必须得铤而走险了……

  不然牌子就是别人的了!

  有人蠢蠢欲动。

  家中治丧没关系,人多眼杂没关系,总有能钻的空子……

  水榭建在湖边,从灵堂过去有点远,冬日天冷,地面微冰,越往近走越觉得寒气盈面,身子忍不住瑟缩,全无夏日时的悠闲与惬意。

  终于踏上通往水榭的木质游廊,嘴里忍不住嘀咕:“老爷子怎么想的,把东西放在这种地方……”

  “果然是你——”

  周遭安静,丁点声息全无的水榭,突然转出来三个人,武垣,崔芄,屠长蛮,尤其屠长蛮,看向他的目光颇有内容:“杨成仁。”

  杨成仁驻足,目光闪烁:“什么是我,我怎么听不懂?家中事忙,您几位别开玩笑。”

  “这个。”屠长蛮手从背后伸出来,在杨成仁面前晃了晃,“你不是想要?”

  很漂亮的长方形牌子,玉质细腻,雕工上佳,细小精致,一掌可握,仔细看就能认得出来,是一个篆体的‘杨’字,正是老爷子手里那块牌子。

  杨成仁不错眼的盯着这方牌子,看着它在空中荡啊荡,眼珠也跟着从左转到右,再从右转到左,呼吸都跟着急促了:“这本就是我家的东西,为什么我不能要!还请几位莫要多事,请还给我。”

  屠长蛮啧了一声:“给你?是你的么你就要?”

  杨成仁声音都变了,阴着眼:“这是我杨家家事,内卫也无权插手,几位执意如此,恐会引来祸端!”

  “你小子跟谁说话呢!”

  屠长蛮最讨厌被威胁,牌子收起来就撸袖子往前走。

  武垣伸手拦住了他,看向杨成仁:“你幼时哮喘吧,或者花粉症?该是自祖辈遗传的毛病?”

  杨成仁没说话。

  “看来是是了,那你应该也认识洋金花?”武垣盯着他,“洋金花味辛,归肺经,平喘止咳,解痉定痛,于你的病颇有益处,然此花有毒,举凡医者用药,一定会跟病人说清楚,此药虽于此病有独特疗效,可毒性很强,与曼陀罗性属同类,一旦使用不当,会让人产生幻觉,甚至死亡——这些,你应该都清楚?”

  杨成仁眯了眼:“你这话什么意思?指控我杀了杨成玉?”

  “我可从来没说过杨成玉是因为洋金花中毒死的,”武垣看着他,唇角缓缓勾起,“我也确定,内卫在查案过程中并未走漏有关死者的消息,你如何确定杨成玉是中毒死的?谁告诉你的?还是——本就是你做的?”

  杨成仁一怔,脸色大变:“我没有,我不是,都是你猜的,我才没有什么病,也不认识什么洋金花!”

  “不,他得过哮喘。”

  不远处,老太太带着两个儿媳走了过来,视线淡淡掠过杨成仁:“他胎里弱,生下来就见不得花,和我公爹的毛病一模一样,老辈的人都知道,洋金花是什么我不知道,不过一个庶子,我从未刻意关照,但他的确被他姨娘用尽心机调养着,一年比一年好,十几岁后,再也没有这个毛病。”

  韦氏扶着老太太,看了眼丈夫,脸上没什么表情,淡淡的,很平静:“我也曾听夫君聊起过幼时种种不幸,除了嫡母不慈,下人瞧不起,便是这恼人的喘症,他为此吃了不少苦,当年药材也不知用了多少,若家中有一人懂这类药草,甚至利用药性杀人,除了他没别人。”

  郑氏站在另一边扶着老太太,浅浅叹了一声:“老爷子去世前,虽则我们都在,但我们都离开后,三弟杨成玉回去过一次,他其实是最后一个见到老爷子的,但当时我们并不知晓,后来,这个消息透露给了你,你怀疑老爷子告诉了他什么,是么?若三弟因此而死,除了你,我想不到还有谁。”

  杨成仁大怒,手指颤抖着指向她们三个:“你,你,你们合起伙来整我!”

  对啊,这三个女人怎么突然跟联盟似的了,像要搞杨成仁,搞了他,她们能得到什么好处么?

  屠长蛮有点不大懂,他只是知道今天的大概计划,牌子十三郎拿到了,用来钓鱼妥妥的,确定了凶手后,其他人会被十三郎在暗处的人请过来,有个对证,可对证这么容易么?这些女人没意见?

  十三郎正在问供,没时间理他,他只能看向崔芄,眼神示意——你那么聪明,肯定知道?

  崔芄微微颌首,让他稍安勿躁,仔细看看就会明白。

  杨家从老爷子,到嫡子杨成安,杨成玉都死了,现在只剩一个庶长子杨成仁,剩下的三个主子都是女人,利益与家里男人相悖,如果杨成仁没事,可想而知,就只剩这么一个男丁,按规矩,家里以后肯定都是他的,所有人都要仰他鼻息过活,可如果这个男人没了呢?如果杨家没有成年男丁做主了呢?

  于老太太而言,辛苦一辈子,委屈一辈子,仰人鼻息一辈子,及至今日老了,没多少年好活了,她之所有诉求,不过是将来不跟老爷子合葬,活着委屈够了,不想死后还委屈。她生的儿子全死了,不管是恨是怨是爱是悔,过往一切全部消磨,一个庶子而已,凭什么想要继续拿捏她?

  她已经付出了一辈子,最后该为自己想想了。

  于韦氏而言,她嫁给杨家一个庶子,从此同他休戚相关,利益与共,要依附于他,听他的话,甚至要委身老爷子……真的是她自己愿意的么?女子在世间过活本就艰难,她一个庶女,又是家族联姻推出来的工具,每一步都是早早被安排好了的,连反抗都没法子,谁又知道她心里苦不苦?但凡有一点别的路,但凡她的丈夫品行端正,能护着她愿意护着她,她都不会是今天这个样子。

  丈夫只是利用她,她也不必对丈夫有感情,丈夫如今起了邪念,大势已去,还帮他做什么?不踩个高兴,都对不起这些年吃过的苦。

  于郑氏而言,嫡支跟庶支本就存在利益冲突,她夫君杨成安活着时,夫妻两个都要和杨成仁斗心眼抢东西,杨成安死了,她一个女人不管从规矩立法还是其它,都立刻变成了弱势,抢过本身当官小有人脉资产的杨成仁更难,他出事不是正好?以后府里主子只有三个女人,大家都是寡妇,她还可以继续当她的宗妇,主理中馈,任何规矩大义都越不过,她还生有儿子,嫡子,好好把孩子养大,这个家还是能撑起来,府里家财起码足够三代人消耗,之后的事,儿孙自有儿孙福,她到时死了也管不着,小辈们自己折腾去。

  之前事实不明,家里谁都不敢轻举妄动,现在内卫已经确定了凶手,她们都不用商量,互相看一眼就明白了对方在想什么,走过来的速度甚至有点急切,是真心实意帮忙的。

  屠长蛮看懂了,忍不住唆牙华子。

  怪不得昨晚崔郎就料到凶手是谁了,还真是那回事,就看谁得到的利益最大……

  他晃了晃手里的牌子,就好奇一点:“内卫的消息‘不小心’漏给了你们每一个人,为什么你们不过来找,真就不着急?”

  三个女人互相看了一眼。

  老太太叹气:“老了,小辈的事,早就管不了了。”

  韦氏则并不感兴趣:“就算我拿到了又怎样,还不是得交出去?不管以前还是现在,我从未有过自主权,事能不沾就不沾,拿了,也变不成我的,不能让我立刻顺心如意,想干什么就能干什么。”

  “我是真没空。”

  郑氏遗憾的看了一眼牌子:“宗妇太忙,一桩事接着一桩事,我连杀人的空闲都寻不到,何况翻找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