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姆斯公爵是帕斯的舅舅,无论坎贝尔一脉手中沾了多少血,这位公爵明面上还算体面和煦。
谈妥了事先承诺给坎贝尔的资源与销路,他的笑意又诚恳了不少,客客气气地把人请到宴客厅,表示自己安排了住宿和餐食,等虞礼书歇息片刻便会护送他返回A国。
“希望饭菜还合您的胃口。”
“当然,谢谢您的款待。”
虞礼书坐在餐位上,举手投足间优雅端正,倒是让阿姆斯惊叹了一下:“没想到您对于K国用餐礼仪这么熟悉。”
“我以前在K国留学,阁下。”
阿姆斯知道自己顽劣的外甥在虞礼书的公司出道,乐呵呵地摆脱他多多关照,有什么需要搭手的地方自己也一定帮忙。
虞礼书礼貌地与阿姆斯一问一答,但他很快注意到了站在不远处的女人。
他亲自将人请到了座位上一同用餐。
“玛琳娜女士,我非常感谢您的帮助。”
虞礼书面前的女人抬起头来,有着浅金色的长发与蔚蓝色的眼睛,赫然就是宴时昼手下的园丁。
他原本对求助他人已经不抱希望,那个曾经无视他的园丁却主动找上了他。
玛琳娜摇摇头,表示自己没做什么,按照虞礼书的请求前来坎贝尔家族通风报信和拿麻醉剂对她来说没什么难处,如今虽然不能再回宴时昼那边,却可以留在坎贝尔这边做事,也算是意外之喜。
无论她的动机是什么,虞礼书都十分感激。
他用餐巾纸写了一串联系方式递给玛琳娜:“如果您有任何需要帮忙的地方,请联系我,让我报答这份恩情。”
玛琳娜的目光落在他袖口露出的手镯上,微微皱起眉,却最终什么也没说,默默接过了联系方式。
“谢谢。”她的中文有些拗口,想来是跟着宴时昼那边照猫画虎学了几句。
这时阿姆斯公爵的下属走了进来,附在他耳边说了几句,阿姆斯的脸色瞬间由笑转怒。
“公爵殿下?”
虞礼书投去一个询问的目光,他心中涌现不好的预感。
“抱歉,”阿姆斯笑了笑,笑容有些牵强,“我临时有些事需要处理,虞先生用过餐后便先请去客房休息吧。”
这是坎贝尔的隐私,虞礼书自然不会多问,他站起身来,和阿姆斯握了握手。
“再次感谢您的帮助。”
他目送坎贝尔离去,才又坐下来和玛琳娜交谈。
现在看来她是个腼腆的姑娘,全然没有了赠玫瑰给宴时昼时的热情主动,垂着头默默切割牛排。
最终虞礼书先开了口。
“玛琳娜,您之前一直在宴时昼那边工作吗?”
眼前的女人像是一个细小的缺口,稍稍剖析开一点便能逐渐弄清楚宴时昼的真实面目。
为了沟通更流畅,虞礼书用的是英文,他的嗓子发连音时有些低沉性感,玛琳娜呆呆地看着他的脸,抿起唇。
她似乎有些犹豫,但最终什么也没透露。
“您赶紧回国吧。”
这是她唯一吐出来的话,伴随着蓝色的眼睛中流露出古怪意味。
“越快越好。”
虞礼书摇摇头:“我今日便走,岂不是对阿姆斯公爵失了礼数……”
总归是要待到明日再动身的。
玛琳娜似乎有些懊恼,她不再与虞礼书交谈,兀自低头吃着肉。
刀锋挂过餐盘,发出刺耳的声响。
一餐渐入尾声,侍从走过来,引领虞礼书到为他准备的住所去。
“公爵殿下吩咐过了,请您放心住下,这里很安全……”
侍从一面说着,一面悄悄瞥了几眼客人俊美的面容与不俗的着装,暗自揣测他的身份。
虞礼书自然不会怀疑阿姆斯公爵的庄园安保,他谢过引路的侍从,才关上房门,瘫倒在了床上。
床被用香薰呛过,清新好闻,布料也是柔软干燥,可他把自己包裹在其中,却未能得到一分安全感。
宴时昼强迫自己与之行不齿之事的画面与他侧臂被枪弹擦伤、中药后虚弱倒在自己怀中的画面交织着撕扯着他的神经。
他嘴上轻松地和帕斯说要日后再做处理,可心里却清楚自己根本不知道如何周旋此事。
虞礼书学过怎么做光风霁月的继承人,也学过怎么做成熟稳重的企业家,却独独没人教他怎么面对想和自己发生关系的弟弟,
彻底断掉吗?他舍不得。
和好如初吗?天方夜谭。
正如破镜难重圆,他和宴时昼,似乎也愈行愈远。
手捂住心口,那处有些坠痛,他伴随着痛苦,沉沉睡去。
……
这个世界对于宴时昼而言,像一场盛大而毫无乐趣的歌剧,人们各司其位,或作丑角或披好皮,发出叽叽喳喳呜呜嚷嚷的叫喊,声情并茂地上演一出又一出歌曲,每个人都像是提线木偶,在哪一个场景会做出怎样的反应,或哭或笑,或悲或喜,毫无新意。
而年幼时,他便如同一个冷漠地旁观者般,看着旁人的生动神情,其中流露出的思绪或真或假,有时甜蜜如糖果,更多苦涩如腐物。
而他的心像沉静的深潭,旁人喧哗走过,余下他独坐原地,毫无波澜。
那个时候宴时昼很困惑的望着他们。他不明白,为什么那些人的表情可以那么奇怪,眼睛,鼻子,嘴巴,脸皮,细微的组合,就可以变化莫测,像童话里女巫的魔法。
他有时会庆幸自己生了一对天然上扬的唇角,以至于无需刻意装扮表演,也不至于与旁人格格不入。
可仅仅靠这样的表情,想要加入人类社会,是远远不够的。
有一些人注意到了这个洋娃娃一样的小孩,皮囊精美,双目无神。
一个只会微笑的冷漠怪物。
一个不会共情的精神病患。
他们窃窃私语,流露出可怜和惋惜的神情,宴时昼对照着电视里的表演,大概猜测如此。
解析表情对于聪明的小宴时昼来说轻而易举,于是他战战兢兢地戴上面具,笨拙地学习如何与台上其他演员共舞。
第一次真正感受到感情的魅力,是他五岁的时候。
血洒满了镜子,他惊觉人的表情是如此的生动美丽。是的,嘴巴大张,眼睛用力睁大,眼泪流淌,舌头伸出来,一个死不瞑目的绝望表情。生动,美丽,血液泼洒又从镜面流淌下来,像艳丽的黄泉之花在镜面后的世界尽情绽放。
在如此绝望,充满张力的镜面下,他的表情却显出了那样令人不满的呆板。
最先发现的是宴时胤,她看到血淋淋的场景里,宴时昼面对镜子,缓缓露出一抹笑容,像是被口红撕裂了唇角的小丑,黑漆漆的大眼睛阴测测地注视着“镜头”。
她回过头,有些兴奋地对着宴父尖叫道:“啊,你儿子是个小怪物!和你一样!”
宴父狂怒着将家里的东西砸得稀巴烂,宴夫人掩面啜泣。
在宴时胤放声大笑的刺耳声响中,宴时昼发觉自己笑起来很好看,好看得像尸体一般绚丽。
后来年幼的宴时昼看别人,就发现世界稍稍有些不同了——他看见美丽的女士,漂亮的孩子,儒雅的先生,他会想象那张狰狞死去的脸浮现在他们脸上。
……
宴时昼靠在车上,窗外传来哭喊和打斗的声音,一滴血不慎飞溅到玻璃上,又被人小心翼翼地处理干净。
他咔吧一声咬碎了棒棒糖,甜腻的草莓味在口腔中化开。
“Leviathan。”
一个黑人敲了敲玻璃,探进头来,他面露难色,有些犹豫地瞟过宴时昼手中的杂志。
婚戒,礼服,场地。
这个疯子在腥风血雨中甜蜜地策划着婚礼。
黑人对上他含笑的漂亮眼眸,却有些发怵地移开视线:“我们真的要和坎贝尔硬碰硬吗,那边……”
“不是我们。”
宴时昼笑着打断了他的话。
“是你们要袭击阿姆斯的庄园,这缘于两派冲突,而我呢,”他眨眨眼睛,看起来讨怜又无辜,“只是一个和伊斯科公爵合作的无名小卒。”
“各取所需,仅此而已。”
他翘着二郎腿,露出的右手很漂亮,白皙泛粉,手指修长,灵巧地转动着一把蝴蝶刀。
刀光在寒夜里闪过,直晃得人眼睛疼。
一个人被压着肩膀跪倒在车旁,黑人识趣地让出空间,抓着那人的头发,强迫他看向宴时昼。
“乖,别怕。”
被压在地上的人哆嗦着,想睁开眼睛瞧一眼,被打肿的眼皮却只得无力掀开一缝。
他听到对方甜丝丝的声音,如刀如割,每一下都贴着大动脉划过脖颈。
“我只是想跟您问个人,先生。”
倚在车窗上的青年微微歪着头,笑着问道:“你应该认识吧,我的哥哥,很高,很帅,很漂亮,被你们公爵无耻地虏去了。”
“我可怜的哥哥,我的未婚夫,在新婚前夕被你们坎贝尔劫掠走了。”
那人拼命摇着头,却不敢说自己不知道,犹豫着开口:“是……是帕斯先生请来的客人……”
“哦,”宴时昼漫不经心地问,“他在哪里?”
“……阿姆斯公爵的西郊庄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