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他终于被自己的账户余额吓得退了烧, 看着旅店公共洗浴室的镜子里,胡子拉碴、脸色惨白、就快要瘦脱相的自己,吴忆铭无语半晌。
人死不了,日子还得过。
家是不能回的。
当初供他上高中, 后来又为了供他大学学表演, 爸妈早就被村里人嘲得没了尊严。
大学毕业后, 村里人问他爸妈:“儿子当大明星了没?什么时候接你们去城里享福啊?”
吴忆铭每次听到这种话, 气都不敢出。
他那时靠刷组演龙套, 勉强混个温饱。多半张嘴都养不起, 根本不敢想回报父母这件事。
可即使这样,爸妈从没有抱怨过。
他们总是说:“孩子, 做你想做的。爸爸妈妈,还有你在天上的小姨小姨父,都相信你!你有一天会很成功,在城里扎下根……”
家里的弟弟妹妹也一直把他当成偶像, 哪怕知道他在跑龙套,他们也总是在微信里,笑嘻嘻说:“哥哥, 好多好多大明星以前都是跑龙套的。四舍五入你将来也会成为大明星!”
这些话, 吴忆铭都就着馒头咸菜, 吃进肚子,记到了心中。
在路人甲里又辛苦打滚了小半年, 一次偶然的机会,他在某剧组跑龙套时, 被经过的蒋壮看上。
蒋壮有心转型做古偶, 奈何手头太紧,有点咖位的人才都用不起, 只好到便宜的地方捡漏。
吴忆铭也因此,接到了《寒潭劫》的男二。
消息传回老家,这一次,乡亲们是真的惊呆了。爸妈弟妹他们,多年来第一次,难得站直了腰。
村长都专门组织大伙给他打视频电话,说他是山里人的骄傲,要他好好干。等将来剧上演后,他会号召全村乡亲们一起看。
吴忆铭:“……”
他低头,拿手捂住酸痛的眼睛。
几秒后,空旷老旧的洗浴室里,飘走他的一声叹息。
他重新正视镜子里,自己颓废的模样。
拿出剃须刀,开始收拾自己。
梦已经碎了,多年坚持成了笑话。爸妈和弟弟妹妹的支持崇拜,都成了他勉力支撑的歉疚。
好在自己还年轻,身强力壮。
现在面对现实,还来得及。
*
丁静宜找到吴忆铭的这天,他正穿着一身黄色的制服,风一般推着辆电动车经过她身边。
男生推车上路,半旧不新的二手电动车碾过路上的石子小坑,发出像要散架似的“咵嚓”声。
屏幕碎裂的手机大声播报:“您有新的外卖订单,请及时处理。”
丁静宜都惊呆了。
看他长腿往车上一跨就要闪人,她赶紧大声喊:“哥哥!”
男生坐稳,启动,车缓缓加速。
他似乎不认为,如今的自己还能担得起这种称呼。
丁静宜拔腿就追,寒风中越喊越大声:“哥哥!哥哥!忆铭哥哥!送外卖的!!!”
那个骑远的身影似乎怔了一下。
他总算车头一刹,停住,长腿点地。
几秒后,才转过头来。
丁静宜气喘吁吁冲到他面前,拽住电动车把手,看着男生几日不见,就已经沉郁许多的眼睛。
她心里很难受,说:“你怎么在干这个?”
吴忆铭停车时,脑子里已经飞快闪现过被人叫住后的各种后续。
可能是剧组里的人,也可能是谁认错了人。
还可能是自己出现了幻听——最近想回到过去,想得有点疯魔。
不论是哪种情况,现在的他都能冷静对待。
他今天要跑够60单,完全没时间管别的。
他励志要在这个月就月入过万,以后月月保持过万,这样总有一天,他还是能把爸妈接到身边养老,给还会读很久书的弟弟妹妹,一个相对坚实的依靠。
他还能报答他们,哪怕是以一个不再有梦的肉身。
但他没想到,抓住他车把手的女生,是她。
他最不希望在这种时候见的人之一。
因此,在撞到她的双眼后,他就垂下了目光,看着自己头盔的边缘,不敢乱动。
丁静宜问他,声音轻柔:“你为什么不接电话,也不回我微信?你是不是把我们都拉黑了?”
吴忆铭沉默了一下。
本来不想多说,开口时,却仍心软了一下。
他说:“等我先送完这一单。”
丁静宜眼睛紧紧盯着他,手从车把上松开,却拖住了他的手,紧紧握了握,说:“一言为定。我就在这里等你,下雨也不走,下雪也不走。你不能骗我!”
不知怎么地,吴忆铭眼泪差点掉出去。
他绷住了,声音闷闷道:“……嗯。”
他没有食言,半小时后,他停止接单,回到原地,带上丁静宜。两人进了不远处的一家豆浆店,坐下。
“我住的地方乱,不太好意思带你去。”他垂眸解释。
几天没见,他已经习惯了低眉顺眼。
丁静宜一看他这样,就心里难受得不行。就在几天前,他还像轮初升的朝阳,不炽烈,却耀眼。
他都经历了什么?
吴忆铭没听到女孩的回应,他沉默两秒,才终于抬起眼睛。眼神有些不确定,问丁静宜:“你喝什么?”
丁静宜摇摇头。
吴忆铭再辨认了一下她的神情,还是站起身,买了两杯热豆浆过来。
他隔着纸巾,替女生把吸管插好,才推过去。
自己这杯却没有打开,单是轻轻用修长的手指拢着,暖着手。
他显然正陷在一个至暗时刻。
但在这种时候,他首先考虑的,仍是别人的感受。
丁静宜曾经做过他,知道他眼下需要共情,也更需要推一把。
因此,她直截了当问他:“你为什么那么怕她?”
吴忆铭一怔。
丁静宜:“你知道吗,她到处诬陷你,你要是不为自己辩解,那别人想要支持你都没有办法。”
吴忆铭眸光微微抬了抬,却仍没敢看她。
他仍拢着自己那杯没开封的豆浆,自暴自弃地笑了声,说:“你为什么相信我?不会觉得,我是个……坏人吗?”
丁静宜摇摇头:“关心你的人都知道你不是!”
吴忆铭怔了怔:“但我……至少打不过2000万。”
丁静宜第一次听说这个数字,虽然她猜到杜白晴应该是做了什么小动作,但没想到她的小动作还不止一个。
但比起要怎么对付杜白晴,目前她觉得更重要的,是要让这个被坏蛋爆头的男生振作起来。
她说:“你看微博了吗?”
吴忆铭:“……没有。”
决定面对现实那天起,他直接把微博的APP都卸了。
丁静宜没有怪他,直接拿起自己的手机,手指一阵滑动,然后把屏幕怼到他面前。
是杜白晴的主页。
当前这条微博上,发的是:【爸妈说,是金子在哪都能发光——感谢天让我跟《寒潭劫》这个大家庭相聚@寒潭劫官方 @导演蒋壮小公主决定沉下心,给大家带来一部绝赞的作品![红脸微笑][肱二头肌]】
微博内容虽然尽可能在平铺直叙中,夹带凡尔赛私货,但总体来说,也不算什么;带的图,是杜白晴的仙女定妆照,也没什么。
但带的一小段视频,却让吴忆铭拇指顿了顿。
是杜白晴长发飘飘,衣冠胜雪地,在镜头面前演绎一代美飒侠女。
古装的美艳扮相下,她满脸微表情里,是压不住的“我是不是超美超牛逼?”的自恋,演绎的,是吴忆铭拍过的一小段剧情。
吴忆铭:“……”
更暴击的是,这段视频末尾,围观人群里,有人给面子鼓掌,视频就停在这个刹那。
然后狠狠延长了这个画面,并在屏幕上打字道:“导演说,我打败了这个角色的所有竞争对手!看来我还是很有实力的嘛~”
吴忆铭:“…………”
如果他也有两千万能送给蒋壮,他可能会让杜白晴那种表演“爬!”。
丁静宜:“你看到她是怎么毁掉你创造的那个角色的吗?她甚至毁掉了和你搭对手戏的那个女二姐姐!”
吴忆铭:“……”
本来看到这儿,他已经开始心梗了。
但丁静宜隔着桌子,手指在他握着的屏幕上滑了滑:“你再看这个!有这剧的书粉留意过你,问‘原来那个仙品男二哥哥去哪儿了’,她的回应。”
吴忆铭心脏暴跳起来。
首先他不知道,自己默默拍戏的这段日子,居然也有悄悄来探班的人记住了他。
其次,他也因此,更害怕杜白晴占着版面和话语权,又要怎么说他。
他都退出了,她还嫌不够?
事实证明,杜白晴在得寸进尺方面,确实不嫌多。
因为她的回应是:【听网友们这么问,我也去问了问导演。导演说,演员能力很重要,人品也很重要呀!希望能帮到你![微笑][调皮挤眼]】
吴忆铭:“……”
他肾上腺素飙升。因为杜白晴这样的回答,看似没有指名道姓,下方的网友们也一头雾水。
但这种瓜,网友吃不懂,圈内却会一口吃到爆!
大家随便一打听,就知道,《寒潭劫》的原班人马里,到底是谁“人品出了问题”,出的到底是什么问题。
原先是他自己心灰意冷,低调退出的。本来想的是,最大限度地保护自己的名声。
但现在杜白晴这一句,等于直接在全行业内,把他的后路都断了!
丁静宜却说:“这还没完。你再看今天的热搜。”
吴忆铭:“………………”
他来不及退缩,就自己调出了热搜界面,顿时瞳孔一缩。
在位置非常靠前的地方,飘着一条“女演员请教演技遭前辈咸猪手”。
点开,是大V转发的一条音频。
半分钟的长度,里面首先传出一个女生甜甜的声音:“吴老师,请你教教我,要怎么演好不好?”
吴忆铭说:“……你想做什么?”
他记得当时自己无语又警惕,可在这段录音里,却显得意味深长。
几秒窸窸窣窣的空白音场,尤其加深了这种内涵。
紧接着,女生惊叫道:“啊你……放开我!你这个人渣!!!”
录音结束。大V特别标注:“本音频无编辑痕迹。”
吴忆铭眼睛红了,怒道:“……她这是诬陷!”
他都完全不反抗了,但这么一条热搜,如果让他爸妈、弟弟妹妹、村里人看到,会怎么想?!
他们都知道他在《寒潭劫》,非常关注这部剧的进展。
现在“男二被替”,“吴姓演员侮辱女演员”,再加上他的声音……对号入座不需要一秒钟!
吴忆铭的视野都红了。
即将崩溃时,他听到对面的丁静宜问他:“所以,你听没听你录下来的东西?”
吴忆铭熊熊燃烧的怒火一滞。
他懵懂道:“我……录下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