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早就不太明朗的天, 忽然下起了瓢泼大雨。
电闪雷鸣，惊扰得城市高楼中的人们，无论做什么，心绪都难以平静。
近来集团上马项目较多, 裴廷辉今天一个会接一个会, 连午餐都是在会议室里潦草解决。
下午四点半, 一场会议中场休息。
人们从座位上松散开来, 裴廷辉接过一瓶水时, 特助黄彬手机震动。
他侧过身, 压低声音接听。
随即转回来，凑到裴廷辉身边, 弯下腰低声说：“裴总，秘书处打来的。说是太太来电，问您近期的具体行程。”
裴廷辉拧瓶盖的手指稳定从容，脑中却闪过一幅幅画面——
别人转述的, 她从夜空中坠落；
他的第一步走错，后步步错；
裴家百年的基业轰然坍塌，那些笑脸踩着他的肩, 青云直上……
裴老爷子说, “人是宠不起的”、“你不知道她皮下是颗什么心”。
杜兴修说, “家人是你最重要的靠山”、“舅舅只是想帮你们”。
她说，“希望我的金主, 让我多赚几个一百万”。
甚至连个路人的声音都撞了进来，说, “搞半天, 那个女人爱的就是我的钱”……
大约0.1秒的反应空隙，裴廷辉脑中就已千万遍转过以上纷纷扰扰的音画。
他略略侧脸, 丢给黄彬一个：“？”
黄彬赶紧轻声补充道：“说是想要更准确地给您准备着装……”
这个理由在意料中。
裴廷辉拧开瓶盖，安静浅喝了一口，仿佛什么都没有多想。
他再次朝黄彬侧了侧脸，一个字都没有说。
黄彬心领神会：“好的。”
不久后，赵茜茜就收到一张清单，上面罗列了裴廷辉近半个月的日程安排。
但它的表现形式是：“22日，商务，晚宴；23日，商务，酒会；24日，商务，庆典……”
赵茜茜：……这就是精英的世界吗？
除了正经工作，就是花式工作？
她今天从清源集团回来后，脑子里塞了满满当当一锅粥。CPU转不动的情况下，莫名就给裴廷辉去了个电话。
还好转到了秘书处。
也好在，搭配他的衣服，她基本不需要太多脑力。
每拿起一件衣服，或一件配饰，他的形象就跃然眼前。她只用判断它们衬不衬他，徐徐工作就行。
大脑和身体都在忙碌，因此，当她听到身后传来的响动时，她只当是细心好脾气的管家唐叔。
她仍扑在裴廷辉的某个衣柜里挑挑拣拣，拎出一套连品牌外包装都没拆开的暗纹西装，略微出神地看了看，头也没回问道：“这套衣服，会不会嫌宽？先生他最近瘦了些，腰这里有点……”
她拎着衣服，另一只手比划着自己的腰转身，看清身后人，差点摔：“……裴总。”
男人看看她的眼睛，再看过她手里拎的衣服，眉目间似乎流窜过一丝谐谑。
他说：“搭了不少。”
赵茜茜茫然，顺着他在屋子里迅速巡过的目光，看到了自己的战绩——门口移动挂架上五套搭配完成的衣服，和满室洞开的衣柜、鞋柜、领结领带柜，以及抽开尚未来得及关上的饰品柜、表柜，和因为好奇而打开的香水陈列架。
以前都是选一套，所以她凑齐东西交给唐叔的动作很快，现场也能快速还原。
今天不同。谁又想得到他回来这么早？
正好撞见他的地盘被人搞得像入室盗窃犯案现场，而搞事的人，还是她。
赵茜茜正想说什么，不料此时，她随手搁在一边的手机一震。
“嗡——”的声音，吸引着男人的眸光微动。
赵茜茜下意识过去拿起，竟来自杜兴修。
没有隐藏信息提示的屏幕上，他大喇喇地发来微信，说：【茜茜宝贝，在吗？】
赵茜茜：“……”
很好，今天清源一战后，杜兴修又给她安了个全新的头衔。
她忍着一身的寒噤，按灭手机。回望身边男人意味深长的双眼，以及眼下被他撞见的混乱现场。
想不好她是就此打住火速闪人，像以前一样，尽可能跟他保持零接触；还是若无其事，把他衣柜里能穿的衣服都翻出来，把秘书小姐给她罗列的行程着装都搭好。
一来不负自己专门找人要东西的动作，二来也算是用行动证明，她心里没鬼，不怕男人目光里释放的压力。
CPU艰难运转中，手里的手机又是“嗡……”地一震。
杜兴修：【裴大公子今天有没有好好陪我们小宝贝吃饭？】
赵茜茜：“……”
面前男人似发出一声轻晒，在她抬眼时，他难得眉目生动，眼底却带上了一丝若有似无的凉意。
他从容不迫脱下身上的西装，似不经意道：“挺忙的？”
赵茜茜：“……”
不知是不是错觉，她平常就觉得，她这个金主大人，性格很有些幽微；而此刻，他身上散发的冷气更是森然。
就好像不管她是不是坏人，现在都落到了他审判的利齿间，随时可能被他嚼碎咽了，什么都不剩。
她想说，不是的，我跟他不熟。
他叫的“小宝贝”就跟职场里人们叫“亲爱的”一样，真正含义是“喂”。
她还想说，不管上辈子她有没有懵懵懂懂就朝杜家及其亲友团们泄露过他的动向，但这辈子他们的相处才刚开始，她是清白的，以后也会很小心，绝不走漏半点风声。
然而，话到嘴边，却自动消散。
解释什么的，最没意思了。
她把手机解锁，递给男人，说：“是啊，你看怎么回比较好。”
说完，就扎回她的搭配进程。
冷不丁捧着她手机的裴廷辉：“……”
因为心里装着事，这个傍晚虽意外有裴廷辉在，却过得格外无感。
男人在他的书房里工作，赵茜茜则在他的各个橱柜间穿行；到饭点，两人一起下楼，各怀心思吃工作餐；过后，赵茜茜叫上唐叔，把她的劳动成果转交给他，经过裴廷辉的书房时，见他正拿着只电子墨水屏的平板，若有所思。
她过去敲门，很自然说了声晚安，回自己房间去。完全不知道在她身后，男人投向她，如无星之夜的双眸。
她花了一整天的时间，纠结杜兴修跟那姑娘究竟说的是什么，他从容不迫丢进抽屉的文件又是什么。
每个问题背后都牵连着一串她不敢细想，却又割舍不下，因而越想越夸张的答案。
在经过把裴廷辉的衣帽间整顿过一遍的心理建设后，她终于鼓起勇气。
进APP市场，下载画图软件。再凭借早上那短暂的一瞥，她把那只质感上佳的白色信封背面，那个蓝绿色的logo，用记忆画了出来。
再把它导入搜索引擎，深吸一口气，按下图片搜索。
结果出来了。
满屏相似的图样，蓝绿色小圆章浩如烟海。赵茜茜却一眼就相中了其中一只，点开。
它的相关页面标示着：“派伦信托（Parents’ Trust）”。
下方的广告语是“父母信任的资产托付管理专家”。
赵茜茜呼吸停住。
*
当晚是个雨夜，第二天气温骤降，整座城市白雾蒙蒙。
然而，大都市紧凑的生活工作，很快让人们忘记了空气里充斥的那点黏腻不爽。
直到忙碌的一天结束，裴廷辉从办公室离开时，听到门外走廊上张顺正郁闷跟谁讲完电话。
挂断的刹那，他转过身，撞上裴廷辉询问的目光。
张顺稍稍纠结了一下，不敢无视老板的询问，也还好，现在是下班时间，他便迅速理了理思路，不好意思地笑笑，以最简短的话，向老板汇报道：“家里老人差点被骗子骗了，哈哈……”
了解到不是公事，裴廷辉的眼神回收了一点，随即再放出去，聊表在生活层面对特助的关心。
张顺也就赶紧祭出不会出错的感慨，回应老板道：“现在这些骗子啊，手段又升级了！骗人之前，先下个套，直接把手机递给我妈看，想说明他心里没鬼！我妈都信了，还好我爸来问了我一声！哎，您说说，这狡猾的！”
特助懂得拿捏分寸，裴廷辉也自然点到为止向他表示了赞同和共情，简短关心道：“早点回吧。”
张顺站好，微笑目送：“好嘞，明天见！”
望着老板的背影，他再次感到，自己刚才随口透露的生活插曲，似乎又激出了老板的一身冰刺。
这是……怎么了？
半小时后，落霞缦庄里的人们，也多少嗅到了先生身上的森森寒气。
大家赶紧收敛存在感。
家里只有太太还一无所知。
赵茜茜这两天的注意力都不在裴廷辉身上，她直觉他在面对她时，周身气场似乎有点微妙。
但自己其实并不太了解他。
话说回来，他也许从小到大就这么神秘呢？
相较于花心思去揣摩他的内心，她现在有更想知道答案的问题。
为此，她第一次，在“置装助理”的职责外，敲开了裴廷辉的书房门。
“裴总，”迎着男人深不见底的目光，她说，“你知道派伦信托吗？”
裴廷辉似乎有点意外，但敛眸想了下，就轻点了下头，说：“他们母公司跟裴氏有合作。”
赵茜茜：“嗯！我有事想跟他们联络，但他们需要邮件发送认证资料，然后他们处理不确定来源的、个人咨询业务的时间，排期在一周以上，公司是次日——他们区别个人业务和公司业务的方法，是辨认邮箱后缀。”
裴廷辉似乎被她长长的铺垫说模糊了，直白地朝她丢来一个问号。
赵茜茜脸有点红：“我想……向贵公司借个公司邮箱。”
裴廷辉眼中的疑惑少了些。
他拿起手机，点划中回她一句：“我让秘书发你一个。”
赵茜茜满意，颇有几分亢奋地走了。
一分钟后，她又回来，脸红得似要着起来：“那个……裴氏的邮箱，要公司的安全域才能登入。我也不想再多等一天。”
这一刹那，空气稀薄到寒中带火。
裴廷辉沉默看了她足足一秒，才微微一动，站起身，从书桌后让开。
于是，赵茜茜作为一个身份未知的外人，就这样拿过了裴廷辉的电脑，和他书房的C位。
五分钟后，急如秋雨的按键声停下。
姑娘屏息安静了一分钟。也许是在回看自己写的邮件，也许……
裴廷辉听到侧边女生的声音：“我好了。谢谢裴总，晚安。”
他从书里抬起眼眸，姑娘的身影已从门口消失。
恢复宁静的房间，时间像拉长的皮筋。
裴廷辉沉默回到桌前，目光扫向电脑界面——安全域大开的设备，公司所有的核心机密，都像放在桌上的诱人水果。
然而，这一眼，他却定住了。
赵茜茜发完邮件后，没有登出页面。
因而，她写的信，从内容，到发送对象，全部都展露在他的电脑上，供他随意查看。
一缕清风卷过黑夜。
空气中的黏腻湿气骤然消失，秋夜重新变得凉爽怡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