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汀和顾怀萦一起收起了满地的蜡烛,趁着雨夜离开了思寥宫。
顾怀萦靠着门框,思索许久,看向落雨的,渺然的天际。
“喀尔什塔。”顾怀萦唤道,一只乌鸦就在这声呼唤中,轻轻落在了院墙上,睁着血色的眼睛冰冷地望着顾怀萦。
顾怀萦用南陵语,近乎冷淡地发出指令。
“我曾说过,我要一个艳阳天。”顾怀萦说道,“三日后,那天,从日头升起的那个瞬间开始,我要看到天晴。”
她顿了顿,补充道:“如果大巫不想,我可以自己来做这件事。”
乌鸦眼里红光闪动,顾怀萦目色冰凉,仿佛一具没有思想的人偶,眼里没有一丝光亮。
她说:“但若我承了这个因果,南陵的天圣女会在晴日中死去,伽释神将失去他的贡品,封妃典礼上,也再无人能做那根刺向中洲皇帝的毒针。”
乌鸦终于腾空而起,消失在茫茫夜幕中。
顾怀萦松开紧握得到掌心,掌心是薄薄的水迹,不只是汗水还是雨水。
“我不像自己了。”她这样冷淡地想道,却又有一瞬间的困惑,“我该是什么样子的呢?”
念头很浅很浅地略过脑海,但这些都不重要。
她开始期待三日后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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容汀回到明德殿时,收到了宫外云冉传来的消息。
那日的唱诗的小女童和她的那位“爹爹”已经寻到了,正好吃好喝供在长公主府中。按云冉的说法,这对父女几乎像是等着她去找似的,从头到尾都没有丝毫反抗和慌张,那小姑娘甚至每顿饭都比旁人多吃上二两米。
也算是瞌睡来了送枕头,虽然枕头吃得有点多。
容汀哭笑不得,将信笺放在烛火上燃尽,当即前往了太后居所乾宁殿。
太后竟然还没睡,怀里抱着富怡贵人的白猫芝麻。而富怡贵人正坐在一旁剥葡萄,见了容汀,甜滋滋地笑问道:“见过陛下,陛下这么晚了还来看太后娘娘啊!富怡这几日都在这儿,太后娘娘可喜欢芝麻了!”
而太后居然只是掀了掀眼皮子,没有丝毫反对。
大概这就是为什么,前世所有人都难以自保的时候,只有富怡贵人游刃有余,还有富暇让芝麻传递消息送来药品。
只是还不明白,她和顾怀萦究竟是怎么扯上关系,甚至能建立信任的。
容汀装着她兄长的样子,冷淡地朝富怡贵人点点头,转头看向太后,单刀直入:“母亲,深夜叨扰,朕有一事要告知母亲。”
太后停下撸猫的手,抬起头道:“想不到皇帝还有要求到我这个老婆子的时候,将婉言赶出思寥宫时,哀家还以为陛下已经想要同哀家断绝了。”
“误会罢了。”容汀并不惧什么,不软不硬地顶了回去,“淑贵人是这么同母亲说朕的吗?”xzf
太后余光瞟了下富怡,闭上眼睛淡淡地转开话题:“婉言自然没说什么,皇帝也不必追问了,说吧,想求什么?”
“倒也不是求,只是通知。”容汀寸步未退,“三日后,后宫设宴,朕要请长公主入宫。”
太后:“蒹蒹还在养身体,不宜四处走动,匆忙招她入宫,理由呢?”
容汀:“宫中驱鬼,朕已寻到高人。想着皇妹上次大病许是阴邪作祟,正好一并,便假作皇妹做东,朕不出席。”
太后:“高人?人在何处?”
容汀微笑道:“长公主府中,三日后,可同长公主一道前来。”
太后手中佛珠转过一颗,半晌没吱声。
眼见着就要僵持起来,富怡贵人忽然笑了。孩子清脆的笑声在摇曳的烛火中几乎让人头皮一麻,她说道:“太后娘娘,您不是很想长公主殿下,又担心陛下之前生病是沾上了什么脏东西吗?这下好了,多种忧虑一次解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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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是放在旁人身上,这几乎称的上一句僭越。
若开口的是哪个不长眼的奴才,恐怕已经拖下去杖责。哪怕是嫔妃,也少不了说教。
然而太后的神色居然就这么松动了。
太后:“皇帝的话已经通知到了,就先回去休息吧,更深露重阴雨绵绵,别湿了衣服头发。”
容汀的目光在富怡身上微微滑过,行了个礼离开。
前世,富怡贵人在后宫中并不相当出挑。
现在仔细回想回去,她似乎大部分时候都躲在谢岚身后,或安心地在各类宫宴中做一个挑动气氛的吉祥物。
容汀自然不厌恶她,事实上,即使到了五年后,八年后,已经成年许久的富怡依旧有能力让所有人都看她是个孩子。
她无害,天真,嘴巴和笑容都永远甜美,善于说出别人爱听的话,但永远是个孩子。
即使再善妒的人,也不会认为一个孩子是自己的竞争者。
这一世,她选择了将皇帝这个庞大的秘密透露给富怡贵人,七分笃定中,亦带着三分豪赌。而富怡贵人如今在她面前展现的,也远比前世更加聪颖和尖锐。
她的前世,到底有几分真心,几分藏锋?
离开乾宁殿没多久,富怡贵人果然追了上来。
“陛下。”富怡贵人清脆地叫道,“陛下,三日后的宴会,富怡想邀请思寥宫的美人姐姐一起可以吗?”
容汀微微回过头。
看,不需要她多暗示什么,富怡仿佛天生有这样的能力,总是适时地做出最合适的事情。
容汀在下人面前还装着皇帝的样子,淡淡反问:“思寥宫……富怡贵人什么时候同天圣女关系这样好了?”
“就在不久前呀,富怡和美人姐姐关系都很好的。”富怡贵人弯着眼笑,“不过富怡最喜欢的还是陛下啦。”
容汀有些忍俊不禁,险险控制住那张波澜不惊的死鱼脸,万分上心地“随口”道:“既然如此,就带着吧。天圣女远来是客,富怡贵人切莫怠慢。”
富怡贵人:“是!”
容汀离开了,富怡贵人歪着头站在伞下,似乎在思考什么。
贴身宫女枣泥问道:“贵人,这会儿是回宫吗?还是再去太后娘娘那儿待一会儿?”
富怡贵人轻轻摇头。
“让我想想……淑贵人娘娘,可惜,跳得太快太早,这会儿暂时用不了了,至于别人……纯宁姐姐,还是谢家姐姐呢?又或者先别上正菜,周美人俞美人也不是不可以……”富怡贵人掰着手指,一个一个地数过去,声音清甜地碎碎念着。
枣泥:“贵人在说些什么呢?”
“在说秘密哦,听到可能会死的秘密。”富怡贵人开玩笑似的说道。
枣泥毫不惧怕地微笑道:“贵人真爱说笑。”
富怡贵人也只是笑笑,轻声说道:“是说笑啦,只不过我答应了某个人一件事情,忽然觉得……好像可以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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枣泥:“做什么?”
富怡贵人摆摆手,不好意思一般捂住脸,又从指缝间露出一双漆黑的眼睛,笑嘻嘻道:
“英雄救美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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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日时间倏忽而过,自陛下下旨宫宴起,原本冷清清的后宫便热闹了起来。
因着宫宴的目的是驱鬼辟邪,并不过分铺张,也没备歌舞杂技,只将宴席设在了轩宁宫的湖中亭台。
即将同南陵天圣女一起被册封为妃的岚嫔谢虞操办了这整场宴席,因着担心阴雨不停,特意选了轩宁宫。这里亭台极深,四面镶嵌了琉璃的雨帘,坐湖中赏雨景也不会被淋湿。
然而,出乎意料,已经延绵了一月有余的细雨居然在那日早晨神不知鬼不觉地停了,日头仿佛几辈子没有出来过一样,明晃晃地晒下来,倒是显得那四面昂贵的琉璃雨帘五彩斑斓,晃眼得很。
谢虞怎么也没想到能被老天背刺,虽说这雨终于停了于国而言是好事,但耐不住原本什么都安排好了,这会儿只得命令下人将雨帘拆了,让众人稍等片刻。
一众妃嫔们倒也没多说什么,凑在轩宁宫中享受难得的阳光,一副其乐融融的景象。
而这份其乐融融,戛然而止于一个意料之外的人的到来。
“富怡贵人到,天圣女到。”
轩宁宫中细碎的说话声几乎是在这一瞬间消失殆尽,嫔妃侧身转头看向正门。
这个一直出现在她们口耳相传的传闻中,但实际上几乎无人真正见过的南陵天圣女,第一次这样正式地走到她们面前。
圣旨已下,所有人都知道,天圣女不日便将封妃。
中宫无人,日后,除了谢虞能与她平起平坐,这里的所有人都必须对她行礼。
先进门的是富怡,依旧蹦蹦跳跳,脸上是甜美的笑容。
她回头招手道:“美人姐姐,进来呀,不要害羞。”
众人看向她身后。
一截烟青的裙角随着缓慢稳妥的步伐引入眼帘,再往上是端正的,在日光下被照得雪白的手。那双手静静地叠在身前,顺着手臂往上,是一张清隽寡淡,甚至称得上几分单薄的面孔。
南陵人在中洲人的印象中总是高眉深目,目如琥珀。
在没有见到之前,她们对这位天圣女也有着诸多想象,虽然并无人尝试去思寥宫见上一眼。
所谓南陵,终究蛮夷,不值当她们刻意去寻。
但眼前这位所谓的天圣女,比起南陵的圣女,看上去几乎更像是中洲世家培养出的,清淡如水,寡薄如菊的闺秀。
谢虞毕竟见识广多些,旁人还在愣神时,她已经反应过来,几步走到众人身前。
天圣女如今身份尴尬,谢虞也就不行什么大礼,只是不失礼数地虚虚朝她伸出手,淡笑道:“未曾想天圣女也会参与,稍有怠慢,还请不要计较,请进。”
未等顾怀萦做出回应,富怡贵人便笑道:“谢家阿姊可别这么文绉绉的了,美人姐姐还听不大懂中洲话呢,得用最直接的方式。”
富怡贵人说着,牵起顾怀萦的袖子,露出灿烂的笑容。
富怡贵人:“美人姐姐,我们进去!”
说着,自己如同花蝴蝶一般,拽着顾怀萦的袖子边往里冲。
顾怀萦被拉得一个踉跄,好在谢虞眼疾手快捞了她一把。谢虞吓了一跳,低头问道:“天圣女,你……”
她的声音戛然而止。
她看到,顾怀萦的手腕上,原本遮盖的袖子被掀起一角后,露出的一丝鲜红色。
是红珊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