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驾到——”
屋中顷刻寂静,落针可闻。
顾怀萦抱着那只猫。猫很暖,仿佛一个小小的火炉,柔软的毛和薄薄的皮肉之下是急促的心跳。
顾怀萦抬起头。
门打开了。
门外停着轿撵,轿撵后是仪仗,淋在迷蒙雨雾中。
轿撵封得严实,一丝雨一缕风都漏不进去。xzf
所有人都在向轿撵下跪,轿撵里传出沙哑低沉的声音。
“淑贵人,你越界了。”
淑贵人猛地从地上抬起头来,用一种看负心汉似的,夹杂着悲苦的神情望着那轿撵,咬咬嘴唇哀戚地说道:“我……臣妾,只是奉命……”
“未封妃时,天圣女是客。封妃后,天圣女是妃。”轿撵中的皇帝声音平淡,古井无波,好像无论发生什么事情都不会有丝毫动容,“高低尊卑,淑贵人,你越界了。”
顾怀萦慢慢抬起手,轻轻碰了碰自己的眼睛。
她能够看见,从轿撵的缝隙间逸散出来的,死亡的颜色。
这个小小的轿撵,艳鬼就在上面。
和中洲的皇帝一起吗?
那声音又响起来,冷淡低沉:“天圣女受惊了,此次事情,朕会同太后交代。天圣女为两国和平而来,中洲不应怠慢。”
顾怀萦左耳进右耳出地听着,眼睛只是静静盯着轿撵,仿佛想要透过镶金嵌玉的木质车壁,看到轿撵中的景象。
皇帝和艳鬼是怎样坐着的呢?
有些并不美好的回忆闪过脑海,又被顾怀萦轻轻抛在脑后。
但或许是被那转瞬即逝的回忆影响,当顾怀萦意识到时,她已经开口了。
“陛下。”这句说的是南陵语,声音发出后她才反应过来,该用中洲语又唤了一声,“陛下。”
众人的目光集中在了她的身上,但顾怀萦并没有想好自己应该说什么。
她不可能在众目睽睽之下谈论艳鬼,她的中洲语也没有好到足以让她能够侃侃而谈。
一片寂静中,轿撵里传出皇帝的声音。
“嗯?”
很轻的一个字,听着几乎有种熟悉的温柔感,仿佛错觉。
顾怀萦张了张嘴。
死亡的颜色溢散着,艳鬼在里面。
她甚至岔出了一点思绪,想了一个从前没怎么深思过的问题。
艳鬼是怎么死的呢?
正常老去不会成为艳鬼,必然是不过双十年华,就枉死于世。
顾怀萦许久没说话,跪在地上的仆从都已经满身冷汗——没人敢在皇帝面前让皇帝等待。
更何况他们这位陛下,并非什么耐心之人,虽然不至于说残暴嗜血,但毕竟是生来高高在上的天子,早就习惯了将一切视作目下尘埃。
怎么可能有尘埃敢让天子不快?
如果有,那被轻轻拂去已经是最好的结果。
众人屏息等待皇帝的怒火……或者不能说怒火,皇帝不必发怒,只需要惩戒。
然而,几息之后,皇帝的声音再次响起:“天圣女想同朕说什么?”
依旧是温淡平静的语气。
跪在一旁的淑贵人心脏一抽,又是一串泪水。
藏在床下的富怡贵人啧啧称奇,心中猜测已经了然。
顾怀萦收回思绪,抿抿唇,最终只是问了个不咸不淡的问题:“陛下……身体,如何?”
若是接连被抽取精气,必然重病身亏。
听皇帝刚才的声音,虽然的确是病了,但并未损伤元气。
所以……艳鬼……
大约还是有些分寸。
顾怀萦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为此而开心,白猫仿佛感知到她的情绪,低头舔了舔她的手背。
然而顾怀萦是开心了几分,在场的其他人却因为她的问题心脏突突了好几下。福禄跪在轿撵旁,当即低声道:“天圣女殿下,窥探陛下龙体是重罪。”
顾怀萦一愣。
“窥探”这个词对她而言还有点太难了。
但她听懂了重罪。
顾怀萦沉默着没出声,她身旁的淑贵人似乎终于冷静下来,静静瞥了她一眼,声音不再哀戚,带上了惯常的矜贵。
“果然……太后娘娘说的对,天圣女如今,对中洲了解太少,贸然为妃,只会闹出更多的笑话。”
“淑贵人。”皇帝的声音传出,带着一点严肃的制止,“看来你还没懂朕的话。”
“臣妾懂,臣妾太懂了。”淑贵人抹掉眼泪,锋利地笑起来,“我就是太懂了,所以才会一直……从我知道那个秘密开始,几乎就一直闭门不出,不愿意打扰你,也怕见到别人,会不小心说漏嘴……我知道自己愚蠢,比不上你们这些人,甚至比不上郭富怡那个杂种……”
“云婉言!”皇帝的声音几乎带上了怒气,但是很快又平静下来,“淑贵人,你心情不好,去找太后开解一番吧,不必留在此处。”
淑贵人将指甲掐进掌心,咬牙坚持:“但太后娘娘给臣妾的死命令是,必须将天圣女带走。”
她盯着轿撵,不在意自己的脸已经濡湿一片:“这是太后娘娘,对陛下的一片心。”
所有人都不敢出声,富怡在床下听得瞠目结舌,没想到云婉言这个一向没主见没脑子的居然能咬死一个点和那位杠起来。
真是……该说她成长了吗?
顾怀萦大约是唯一一个还活在状态外的人了。
她不大关心身边这位贵人到底是什么心情,也不是真的想知道皇帝身体到底怎样。
本就是人生最后的日子,好好吃好好睡,好好劝劝艳鬼找个别人放弃皇帝,这些才是她这余生中仅剩的正事。
如果不是因为艳鬼在那轿撵之中,顾怀萦甚至可能会转身就走。
又是一段不知所云的争执,在场所有宫女太监已经恨不得自己没长这双眼睛两只耳朵,一个个就差把脑袋埋进泥水里。
皇帝终于叹了口气,回应道:“朕知道母后担心什么,无非是担心朕此次小病,是因为魑魅魍魉作祟。”
淑贵人发出一声几乎像是胜利的笑声:“是,毕竟长公主殿下大病在前,太后娘娘深爱儿女,自然不敢有丝毫松懈,哪怕陛下只是个头疼脑热,对太后娘娘而言,都是天大的事情。既然上次天圣女帮上了忙,想必这次也不必推拒……”
皇帝淡淡地打断淑贵人的话:“既然太后和淑贵人如此担心用心,那就设祭坛在宫中驱鬼吧。”
驱鬼……
两个字就这么砸在顾怀萦本已经飘散到不知何处去的神经上。
她骤然抬头,死死盯住轿撵。
艳鬼就在里面。
就在皇帝的身边。
皇帝……这是当着艳鬼的面,在说什么荒唐之话?
淑贵人也被这不按理出牌的一句话得了个措手不及,原本贯通的思维像是突然被拧了个结,一下子接不下去了,偏偏皇帝仿佛还端的个从善如流,淡淡说道:“朕也并非不体谅母亲一片慈母之心,但比之天圣女,朕认为母亲大约会更愿意相信中洲之人。中洲奇人颇多,修仙修鬼者不甚繁几,并且朕听闻不少仙师道长因着天圣女入京,都集聚于都城,朕已经下旨放榜出去,召集仙道。”
顾怀萦仔细辨认着皇帝说的每一个字,缓缓按住了自己颤抖的手腕。或许是太过用力,白猫轻轻叫了一声。
她忽然卸了力气。
没错……正如南陵修鬼,中洲相似的东西也一定很多,就像昨日她和艳鬼出宫时遇到的那个身上带仙儿的小姑娘……若是真动起真格来,她虽能自保,但艳鬼却……
终究……艳鬼并非厉鬼,只是鬼中不那么强大也不那么凶残的存在,甚至……称得上一句弱小。
遇上了真的修行者,艳鬼连还手的余地都没有。
这就是中洲的皇帝吗?
这样的皇帝,凭什么被艳鬼选择?
她该怎么做?
一切忽然到了需要她来做出某个选择的时候,到了她似乎无法再放任自由的时候。
顾怀萦的身侧,淑贵人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结巴着回道:“可是……陛下,怎么能轻信这种事?那些……那些狗头道士有几个是真的?都是一群骗人的神棍罢了……陛下龙体怎么能交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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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淑贵人这话说得奇怪了。”皇帝不怒不动,声音冰凉,“相信鬼神之事,甚至要为此逼迫天圣女的,不是淑贵人和母后吗?”
淑贵人终于说不出话来了。
她的眼眶里又一次溢出了泪水,但这回,她咬牙想把眼泪咽回去。
她原本以为,自己是立于不败之地的。
她知道的秘密,那是名门,是姑母只会告诉她的,关乎皇帝,关于长公主,关乎整个天下的秘密。
她以为,知道了那个秘密,意味着她被彻底地接受了,信任了。
整个后宫,只有她。
但为什么……要这样对她?
她喃喃问出口,声音极轻:“为什么呢……殿下……”
福禄的脸色微微一变,他压低声音,提醒一般地磕了个头说道:“陛下身子还抱恙,既然事情已有定论,外头湿气重,差不多也该回明德殿了。”
皇帝应了一声,福禄高唱道:“陛下离……”
“等等。”
顾怀萦的声音就这么突兀地响起,打断了太监的唱词。
她一步一步走向正要被抬起的鸾轿,在距离不远的地方被福禄拦下。
皇帝的声音在对着她时,虽然还是冰冷,但深处总是更温和几分。
“天圣女……还有什么事吗?”
顾怀萦的手指微微颤抖着,她将手指蜷进掌心。
她知道自己要说的话很荒唐,甚至可能惹人发笑。但她知道,若是不说出来,自己一定会后悔。
明明已经是将死之人了,若是死前还在为着什么事后悔,那多么悲伤啊。
顾怀萦将双手交叠在胸前,轻轻朝着轿撵福了一礼——这是南陵最重的礼节,她做为天圣女,只有旁人如此敬她,而她若要福礼,只会对着伽释神像。
她的声音有些涩,中洲语断断续续,但每一个字都清清楚楚。
“我……可以,诊治,可以祈福。我都可以。”顾怀萦紧紧盯着轿撵,“不需要,道士。不需要,驱鬼。”
皇帝好一会儿没说话。
福禄于是陪上笑脸,躬身说道:“哎呦天圣女殿下,陛下明白您的心了,这事儿陛下自有定论,您只管好好休息,好好等着日后的封妃大典就好。”
顾怀萦只是说:“陛下,可知。南陵,阿布格桑。”
皇帝:“似乎有听说过。”
顾怀萦一句接着一句,仿佛从未将话说得如此急迫过:“那是,直死之咒。中洲,没有办法的。”
刻在长公主床下的阿布格桑咒,被艳鬼触碰,引起了艳鬼的情/潮,随后……又伴随着艳鬼的交欢,落到了皇帝身上。
如果真是如此,她或许能借此保下艳鬼。
这句话一出,一片哗然,淑贵人猛的变了脸色,冲上来就要抓顾怀萦,尖叫道:“你说什么?什么咒?你们南陵对陛下做了什么!”
福禄也慌了神,急迫地询问着:“天圣女殿下?您说清楚些?谁要用这死咒害陛下,还是……”
他的话音顿时消了,作为知情者,他不由地想到真正的皇帝。
那个在中洲宫廷中离奇失踪的,真正的皇帝。
“都冷静些。”皇帝的声音如惊雷落下。
淑贵人和福禄不敢再出声,顾怀萦沉默地站直,心里怀抱着一丝希望。
皇帝道:“天圣女误会了,朕真的只是偶感风寒,太医已经开了药方。说要驱鬼什么的,也只是顺着母后的心意。天圣女如此关怀,朕深感欣慰。”
那点希望忽然灭了。
皇帝不信她的话。
但她也没有更多可说的了。
无论是长公主床脚上的咒语,还是册封典礼上的杀局,都不是她现在能够解释清楚,也绝非她愿意解释清楚的东西。
临到末了,她甚至只是荒唐地喃喃了一句话:“陛下……不爱她啊。”
皇帝有些疑惑地问:“天圣女说什么?”
顾怀萦盯着轿撵,干涩地吐出两个字。
“阿容。”
雨声寂静,像是浇灭了世间所有想要升腾而起的东西。
轿撵中没有再传来声音,满地宫人不敢动弹。
顾怀萦的声音似乎也沾上了雨水,消弭了那份生涩,听在耳中几乎有几分粘稠。
“我想……救你,阿容。”
“我要,去救,你了。”
她相信,艳鬼能听到。xzf
艳鬼被皇帝当做弃子丢了出去,没关系,她会救她。
顾怀萦又福了一礼,静静退回了屋檐下。
皇帝的声音隔了好久,才再次响起。
很轻很快的两个字,像是在掩盖什么:“走吧。”
这次,轿撵终于起了,平平稳稳地向明德殿去。
轿撵中,容汀慢慢捂住自己通红的脸,连耳根都泛着滚烫的鲜艳色泽。
指缝间溢出的,是捂都捂不住,侵泄而出,无法隐藏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