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清晨,秦曜发现林惊澜一大早就收到寒山之外的来信。
秦曜问:“师尊,可是何处又发生了异常?”
林惊澜收起信笺,回答道:“是。”
他顿了顿,继续道:“你仍与我同行。”
“是。”秦曜恭敬道。
两人一起前往太上宗议事的清云殿,去的路上,秦曜猜想是不是哪里的幻梦又出现了破绽。
待到了清云殿,太上宗主和长老们又说,一些高阶弟子发现了重要线索。
一行人浩浩汤汤地前往高阶弟子所在的地方。
那是一处风景秀美的湖泊,湖面平滑如镜,倒映着四面的湖光山色,葱茏青山与烂漫春花交相呼应。
湖心亭赫然伫立着数十道修长身影。
秦曜放眼望去,发现段回舟、顾千山、左秋水等与林惊澜同一届的太上宗弟子都在场。
他眼眸闪烁,心中意识到了什么。
后来的事实也果然如他所料。
当进入湖心亭的时候,包括宗主在内的所有人都放缓了脚步,不动声色地让林惊澜最前一个踏入湖心亭。
白袍拂地的刹那,五彩落花纷纷扬扬,庆祝声从四面八方传来。
这不是一场议事,而是一场伪装成议事的诞辰庆贺。
秦曜抱剑靠在湖心亭的梁柱旁,默默地看着林惊澜被人群簇拥,神情难辨悲喜。
也不知道是哪里出现了差错,当气氛达到最热烈的时候,林惊澜的心中魔障又显出身形。
血影猖狂大笑:“哈哈!梦魇!梦魇!”
“哈哈!醒来!”
只一个眨眼,美好化作虚无。
原本清雅古朴的湖心亭变得只剩下一个朝天的腐朽梁柱,周围的湖水干涸得只剩下河床,灰褐的泥泞中隐隐浮现惨白的尸骨。
四面群山起伏,却再无翠色,荒芜死寂。
林惊澜被无数狰狞妖物包围,挺直的背脊像是被一座沉重的大山压住,一点点弯曲蜷缩起来。
他单手捂住了自己的眼睛,沉默着一言不发。
秦曜心中闪过不妙的预感,松开抱剑的手,三步并作两步,快速朝背对着他的林惊澜走去。
但当秦曜的手指快要触及对方那一刻,眼前场景陡然变幻。
一重又一重破碎的幻境在他眼前叠加呈现。
……
千年前,离乱州仙道昌盛,同样也妖魔肆虐,无数民众流离失所。
失忆的魔神独自行走在天地之间。
一路上,他听过无数哭声,看过无数尸骸,瞥见过无数活人被妖魔撕扯吞噬的血腥场面。
但他心中无波无澜,总是一脸漠然地跨过挡路的血污与白骨。
起初,无论是活人,还是死人,在他眼里,都与路边草石没有什么区别。
失忆的魔神只想着找回记忆。
隐隐约约间,他记得自己好像要找一个人。
一个特别重要的人。
虽然记忆的缺失影响了他对力量的掌控,但那些能被调动的微薄的魔神之力,对付一些偶然遇见的妖魔,已是绰绰有余。
称不上挥手成灰,但绝对见血封喉。
一次意外,他撞见了一批与妖魔狼狈作战的人类修士。
失忆的魔神无意见义勇为,转身就走,那群人类修士也发现自己不敌眼前的妖魔,转身就跑。
一走与一跑,不小心半路撞见。
失忆的魔神模样酷似人类少年,面容白皙沉静,他眼神淡淡地看着那群狼狈奔逃的年轻修士,对面也在注视着他。
人群中,不只是谁冲他招呼了一句:“一个人太危险了,你跟我们一起跑吧!”
失忆的魔神漠然地移开视线,自顾自地朝反方向走去。
又有一个人开口,语气中充满了急切的关怀,“我们的宗门就在附近!有护宗大阵!可安全了。”
失忆的魔神头也没回。
然而,这些年轻修士眼见着后面妖魔追来,又不忍心这个陌生的少年葬身于此,竟然一拥而上,七手八脚地抓住对方,强行把“人”带回了宗门。
失忆的魔神:“……”
宗门内,这群热心的年轻修士发现,被他们救回来的少年似乎不会说话,总是面无表情地一个人待着。
年轻修士们怀疑少年是个哑巴,也担心他是被妖魔吓傻了,每天变着法逗他,让他早日从孤僻的状态中走出来。
正如年轻修士们所言,他们宗门有护宗大阵,很安全,也很强大。
外面的妖魔进不来,里头的魔神也出不去。
四周无人的时刻,失忆的魔神每天都在阵法里挠墙,反复思考着,如果把所有人都杀了,能不能破开阵法。
在旁人眼里,失忆的魔神是一名安静而灵秀的少年,又因妖魔惊吓而性格孤僻,显得十分可怜。
所有人都百般照顾他,更有一些热心肠的年轻修士经常来寻他说话,试图让他变得稍微开朗一些。
然而失忆的魔神不爱说话,更不爱同人说话。
直到某一日,他终于受不了旁边人的聒噪,又想起好像最开始是这两人在野外招呼他,要带他回宗门,悠悠然开口问两人的姓名。
两名年轻修士惊喜万分,以为是自己的努力终于让少年融入这里,忙不迭报上自己的名号。
“我叫徐归。”其中一人说。
“我叫杜辽。”另外一人紧接着说。
“以后若是出门游历,记得叫上我俩,我们可以保护你。”两人异口同声道,脸上神情坦荡。
失忆的魔神敛了敛眸,遮掩住心中的杀意,回应道:“你们的名字,我记住了。”
当然,也不是所有的年轻修士都如徐归和杜辽般聒噪。
在宗门上下,失忆的魔神也有一些稍稍没那么讨厌的人,例如,总是安静为他缝补衣衫的段回舟,总是能制造出新奇玩意的顾千山,总是能烹饪出美食佳肴的左秋水……
按照宗门里的说法,段回舟算是他的师兄,顾千山也是他的师兄,左秋水则是他的师姐。
他们都习惯亲切喊他:“惊澜师弟。”
林惊澜,是他进入宗门后,被一名白胡子老道赐予的人修名字。
白胡子老道说以后他就是他的师父,失忆的魔神不认可这个师父,也不认可林惊澜这个名字。
但他向来寡言,安安静静的,从不喊人,因而也没人知道他不认可这个宗门、这些师兄师姐、这个师父以及这个新名字。
他常常站在宗门里最高的地方俯瞰群山,觉得山间的人影微渺如尘埃。
段回舟看出他身上的寂寥,走到山巅,站在他身侧,问他:“惊澜师弟,你想出去?”
“是。”失忆的魔神回答。
段回舟关切提醒:“可是外面很危险。”
失忆的魔神抿了抿唇,说:“我在寻找一个人。”
“是什么样的人?长什么样子?”段回舟追问,“我们或许可以帮你打探。”
失忆的魔神张了张口,却什么形容词都说不出来,他沉吟半晌,最后怅然若失道:“忘了。”
“我记不清他的长相与身形,”失忆的魔神说,“只记得他是一个对我特别重要的人,好像是我的兄弟,又好像是我的爱人。”
“嗯,那的确是非常重要的人。”段回舟感慨道。
山崖上,段回舟凝望了一会儿远处起伏的山影,忽然提醒道:“如果惊澜师弟想出门历练的话,可以试着加快课业学习进度,通过师长们的检验,就可以拿到出宗令。”
在往后的日子里,失忆的魔神开始重视起这些人修功课。
之前,那个白胡子老道怜他孤僻受惊,即使他不愿修行,也从不督促他,只常常教导他的师兄师姐们要关照这个新入门的小师弟。
如今,他开始修行,一日千里,卓绝的天赋令宗门内的所有人惊叹。
师长们夸他是修炼奇才,对他关注更多。他们把他当成精致美玉,不断细心雕琢,又把他当成参天大树的幼苗,常常悉心呵护。
初入宗门时,周围人因同情而关照他,展现天赋后,周围人因惊艳而更加对他瞩目。
所到之处,众人视线汇聚,好似众星捧月,又好像云绕骄阳。
失忆的魔神注意到了这种状况,但他没有在意,心中平静无波,一心只想着早点拿到出宗令,离开这个困住他的地方。
比出宗令更早到来的,是数具盖着白布的尸体。
失忆的魔神从旁人的言语中知晓,这些人都是宗门里的年轻修士,附近妖魔作乱,他们自请出山,诛杀妖魔,疏散周围民众。
只可惜妖魔太强大太狡猾,这些年轻修士虽然一腔热血,实力也还算可以,但却被暗算身亡。
失忆的魔神走到尸体中,随手掀开两块白布,看见了两张熟悉的脸——徐归和杜辽。
这两个上了他暗杀名单的聒噪修士,最后却不是死在他手上,而是猝不及防地先行离去。
看着这两具死气沉沉的尸体,失忆的魔神眼眸颤动,心头涌现了一种陌生而复杂的情绪,好像是悲伤,又好像是遗憾。
他把白布盖了回去,遮住他们的脸。
他闭上了眼睛,假装没有看见这一切。
然而,无论他再怎么努力克制,素来漠然的脸庞也无法回归往日的宁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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